五六十人,没一个地主富农。地主富农,早在土改那会儿就被管制了。长时期的专政管制,失去人身自由,会使一个人的人格异化,异化到使他自认非我族类,卑微苟活,如同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五六十人里,地富子女有十来位。其中一位爱读《三国演义》,由爱读而转向“研究”,他把扉页上的“三国演义地图”放大重新画了一张。好玩。图上数千个地名,数百座山、关隘,还有大川名水,曹操的洛阳、刘备的成都、孙权的建业,都一一标出。也还是好玩。他把图右下方的台湾画囫囵,涂上蓝墨水;又把从嘉兴杭州湾到台湾描出一条直线,按地图比例尺计算出相距四百来公里。这给他招惹了大祸。抄家时,一个人民警卫拿棍子往米囤里又捣又戳,把上下两部《三国演义》和那张图搜了出来,缴到公社专案组,定性为“想逃台湾”。
我跟这人不熟,只在镇上酒店吃酒时,见过他一面。邻座,他和别人扯白谈,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他走后,听酒店里的人讲,他的祖父在民国初年是德化乡有名的乡绅,是个秀才。守着祖产三百亩田地,雇八九个长工,两个小放牛,养三头牛。好行善,开设仁济堂,施棺埋尸掩骼无数。去世这天,幽桥镇公所派出四名镇丁到乡下持枪护灵。断七落葬,四名镇丁在坟地上一齐举枪,望空“啪啪啪”鸣枪致敬。
这样的家声家风,应当可记。
他是被五花大绑押进来的。
押进来时,他绊跌了一下,努力站直,抬头望了众人一眼。他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带点儿忧惶和无奈。
两天后,他被转押去县城火德庙。那座庙,是正经拘囚犯人的。嘉兴人谓吃官司“蹲火德庙”,盖出于此也。
他的名字我已模糊,只记住他姓项。
(1978年后,实行土地承包政策,项君在村里主持丈量田亩,给每户每家画了图,把田亩的方位四至,有几棵树,多少条沟漤,哪是高地哪是低洼,都标画清楚。计算距离,用地图比例尺。这是我听闻到的一点攸关项君个人命运的消息,令我宽怀。)
知青三个。除我之外,两位中一位是知青中劳动最出色的,下乡不到一年就像个农民。名单上没他的大名,误捉,放回。临走头上“咚咚”挨了两棍。
还有一位其实也是误捉。他的所谓书写“半条反标”的“罪名”,在当时就成立不了。他在写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窗板上,添了“敬祝某某”几个字。某某也是知青。这是一个破句。在某某之后,可以是“快乐”,也可以是“幸福”嘛。只是把某某跟伟大领袖、亲密战友搁在一块有点欠恭罢了。数千年以来,不论帝制共和,不论地分南北,不论人有智愚,不论吃酒还是不吃酒,有一句人人咸知的民谣:“皇帝万万岁,小民夜夜醉。”把万万岁的皇帝跟醉里求生求欢的小民摆在一起,皇帝怕有人篡位夺大宝,咱小民一把酒壶不虞抢攘,快活自在,不似皇帝胜似皇帝!史书上并无因此而贾祸的记载啊。
那位知青乌沉个脸被押着进来。
他有急智,有很好的辩解,他的辩解如前说:敬祝某某,可以是“快乐”,也可以是“幸福”。
公社“牛棚”先头几天在大礼堂,后来转移到一座废弃的谷仓。不管在大礼堂还是在谷仓,晚上都睡在铺了稻草的泥地上,白天则坐在一排排长凳上,不准吃香烟,不准吃茶,不准交头接耳,一个个端坐作“反省”状。白天上下午各有一次集体训话。训话人是专案组组长。如是以貌辨认,黄宝龙一看就坏,组长却不。他的长相像《红色娘子军》里饰演洪常青的刘庆棠。
训话无非是“把你们叫进来,不是来休养的,是要你们老老实实反省,有没有犯罪,譬如写反革命匿名信,恶毒攻击中央首长。你们晓得的,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他面带微笑说,笑影里却有一股阴气。他原本是公社农科站技术员,造反上来的,读过农校,在乡下也算是知识分子。他有一双柔软白皙的手。吴麟把他比作是屠格涅夫笔下以千方百计折磨农奴成性的科莫夫的翻版。他把“关牛棚”说成“叫进来”,认定关牛棚不是非法拘禁,这个毫不奇怪。但他暗中制定的“棚规”诸如不准抽烟,不准吃茶,不准互相扯白谈,更有甚者上厕所要报告,去食堂买饭菜只准每人三两,再加五分钱一碗青菜,不得吃红烧肉吃鱼,其实就是监狱关押犯人那一套,明里不说,足见其阴。
黄宝龙大概蹲过火德庙的,每次排队去公社食堂买饭,他总要“当”的敲一下掉了漆的破洋瓷碗,长叹口气:“唁,钵头饭。”宝龙说,火德庙的钵头饭十天半月吃下来,清水光汤刮肚肠,犯人都挤牙膏吃。又说,三两头,吃勿饱,饿勿煞,就是想扯路(吴语,谓逃跑),也没脚劲。宝龙像是在对我传授坐牢的经验,而我并无兴趣听他絮叨,脑子里只念想着到了食堂,最好来一瓶枪毙烧,一块红烧肉!我已经断酒多天了。
在关牛棚的五六十人里,大约也只有我一人存此念想了。我每次站在买饭菜的窗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厨师铁勺里那块肥嘟嘟的红烧肉发呆,等着厨师忽发慈悲,把这块红烧肉啪的舀在我的饭上,又顺手从菜橱里掣出一小瓶酒来。然而,每次都失望。左右两根红绿棍子把守着窗口呐。可是黄宝龙,这贼眉鼠目的家伙,有好几次他的碗底里竟然有一整块红烧肉,还是五花的!宝龙不只是解了肉馋,一天在坐长凳上作“反省”状时,他向看押的报告上厕所,获准后,回头对我眨眨鼠眼。我知道有花样,也报告了,跟着去。进了厕所,他把头伸在门外探看了一会,飞快缩回,两个手在身上屑栗索落摸索,变戏法似的摸索出两支皱巴巴的香烟,递一支给我,自己的一支小心地捋捋直,在大拇指指甲盖上轻轻地笃了笃,叼嘴上,乜斜起一只眼,又摸索出一个火柴盒(寒露过后,天气早晚冷飕飕,宝龙把带的衣裤都穿上,有五六件之多),放耳边摇一摇,有响声,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用力而准确无误地划火,噬噬吸一大口,把烟全闷在肚子里。吐烟时撮唇,一点点往外吐,青烟缕缕飘浮着,他拿手掌在鼻子底下拼命扇,怕烟跑出厕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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