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都在哪里?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向很少降雪更很少降大雪的川南自贡出人意表地下了整整一天鹅毛般的大雪。这突如其来的雪花将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银装素裹,用诗人毛泽东的话来说,那是“分外妖娆”。夜里,大雪停止了,地上已堆垒起厚厚的积雪,白色的积雪反射着头上的星光和灯光,冷寂中让人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
那天夜里,我登上了一辆从自贡驶往成都的夜行汽车。那时候,四川还没有高速公路,这辆从自贡开往两百多公里外的成都的汽车,一路顶着寒风,喘着粗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要耗上整整一个夜晚,才能抵达平原深处那座令我向往和激动的城。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到成都。许多年过去了,这第一次仍然记忆犹新:汽车猩红的大灯闪烁游离,小心谨慎地行驶在积满冰雪的公路上,两旁不时有人家亮着暗弱的灯光。在这样的雪夜,那些灯光似乎都远远地飘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孤寂中。偶尔路过的一个个城镇,街头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盏路灯,映照着街道上被汽车碾压得如同破絮的冰雪。凌晨时分,天气越发寒冷,我却开始兴奋起来——因为,爬行在盘山公路上的汽车,正在翻越龙泉山。我曾经学过的地理知识告诉我,龙泉山是横亘在成都平原和川中丘陵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翻过龙泉山,我离成都就近了,近到了触手可及。
果然。当汽车如释重负地驶出斗折蛇行的盘山公路,透过黎明时分的薄雾,晨曦中,我看到的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大道直如灯光,从平原深处骄傲地划过。望不到尽头的平原上,若隐若现的农舍、果园、草垛和远方城市的轮廓迥异于我的故乡自贡。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仅仅两百多公里外的省城,会给一个乡下青年的内心带来如此强大的震动与兴奋。就是那次雪夜中前往成都的旅行,惹得我诗情澎湃,急匆匆地写了一首叫作《汽车穿过成都平原》的长诗。诗句如今一句也不再记得,但这个题目却还记得,当初的激情与冲动也还记得。毕竟,即使青春岁月早就杳如黄鹤,但仍然有一些蛛丝马迹通向从前的欢乐和忧伤。
在漫长的夜行汽车上,我不断地猜测那时还素昧平生的成都,它到底该是一座怎样的城市?之前,我对成都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书本,尤其来自于那些烛照千古的美丽而又精彩的诗文:
“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这是汉人的成都吗?
“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丰蔚所盛,茂八区而庵蔼焉”,这是晋人的成都吗?
“地富鱼为米,山芳桂是樵”,这是唐人的成都吗?
“锦城满目是烟花,处处红楼卖酒家”,这是宋人的成都吗? “形胜古今称乐国,年年春色为人留”,这是明人的成都吗?
“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花飞”,这是清人的成都吗?
记忆中关于成都的诗文如同过量的酒精,在胸中不停地翻涌。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成都这座近乎传说的城市时,天色大亮,疲惫不堪的长途汽车一声刺耳的刹车,在一座看上去年岁古老的车站停了下来。
走出车站,成都给我的第一印象略微有些令人失望——早晨微弱的阳光下,这座城市有着众多灰色的建筑,和我的老家自贡其实也相差无几。如果说有所区别的话,那就是这里的灰色更众多更拥挤,当然,街道也更宽阔更平整,人流也更密集更陌生。
那时候我肯定不曾想象得到,只需再过几年,我就会成为这座陌生城市的一分子,成为它一千多万市民中的一个。更不曾想象得到,这座当时看上去还完全陌生的城市,将成为全世界所有城市中,我最熟悉也最亲切的一座。
事到如今,作为一个祖籍富顺——自贡治下的一个县——又曾在自贡生活过多年的人,自贡和富顺对我而言已经相当陌生,每次回老家,几乎都会在那些当年根本就不存在的街道和建筑之间迷路。尽管乡音无改,但操着乡音在故乡的街头迷路,尤其让人深感滑稽。(P0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