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陕西同州府朝邑县,城南三十里地方,原有一个村庄。这庄内住的,只有赵、方二姓,并无他族。这庄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户人家。祖上世代务农。到了姓赵的爷爷手里,居然请了先生,教他儿子攻书;到他孙子,忽然得中一名黉门秀士。乡里人眼浅,看见中了秀才,竟是非同小可,合庄的人,都把他推戴起来,姓方的便渐渐的不敌了。姓方的瞧着眼热,有几家该钱的,也就不惜工本,公开一个学堂;又到城里请了一位举人老夫子,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这举人姓王名仁,因为上了年纪,也就绝意进取,到得乡间,尽心教授。不上几年,居然造就出几个人材:有的也会对个对儿;有的也会诌几句诗;内中有个天分高强的,竞把笔做了“开讲”。把这几个东家喜欢的了不得。到了九月重阳,大家商议着,明年还请这个先生。王仁见馆地蝉联,心中自是欢喜。这个会做开讲的学生,他父亲叫方必开。他家门前,原有两棵合抱大树,分列左右,因此乡下人都叫他为“火树头方家”。这方必开因见儿子有了这么大的能耐,便说自明年为始,另外送先生四贯铜钱。不住话下。
且说是年正值“大比之年”,那姓赵的便送孙子去赶大考。考罢回家,天天望榜,自不必说。到了重阳过后,有一天早上,大家方在睡梦之中,忽听得一阵马铃声响,大家被他惊醒。开门看处,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向西而去。仔细一打听,都说赵相公考中了举人了。此时方必开也随了大众在街上看热闹,得了这个信息,连忙一口气跑到赵家门前探望。只见有一群人,头上戴着红缨帽子,正忙着在那里贴报条呢。方必开自从儿子读了书,西瓜大的字,也跟着学会了好几担搁在肚里。这时候他一心一意都在这报条上,一头看,一头念道:“喜报贵府老爷赵印温,应本科陕西乡试,高中第四十一名举人。报喜人卜连元。”他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里咂嘴弄舌,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叫了一声“亲家”。方必开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新中举人赵温的爷爷赵老头儿。原来这方必开,前头因为赵府上中了秀才,他已有心攀附,忙把自己第三个女孩子,托人做媒,许给赵温的兄弟,所以这赵老头儿赶着他叫亲家。他定睛一看,见是太亲翁,也不及登堂入室,便在大门外头,当街趴下,绷冬绷冬的磕了三个头。赵老头儿还礼不迭,赶忙扶他起来。方必开一面掸着自己衣服上的泥,一面说道:“你老今后可相信咱的话了?咱从前常说,城里乡绅老爷们的眼力,是再不错的。十年前,城里石牌楼王乡绅下来上坟,是借你这屋里打的尖。王老先生饭后无事,走到书房,可巧一班学生在那里对对儿哩。王老先生一时高兴,便说我也出一个你们对对。刚刚那天下了两点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联就是‘下雨’两个字。我想着,你们这位少老爷便冲口而出,说是什么‘出太阳’。王老先生点了点头儿,说道:“‘下雨”两个字,“出太阳”三个字,虽然差了点,总算口气还好,将来这孩子倒或者有点出息。’你老想想看,这可不应了王老先生的话吗?”赵老头儿道:“可不是呢。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这会子事了。眼前已是九月,大约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要下来上坟的。亲家那时候把你家的孩子一齐叫了来,等王老先生考考他们。将来望你们令郎,也同我这小孙子一样就好了。”方必开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又说了半天的话,方才告别回家。
那时候已有午牌过后,家里人摆上饭来,叫他吃也不吃;却是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房廊前踱来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什么“报喜人卜连元”。家里人听了都不明白。还亏了这书房里的王先生,他是曾经发达过的人,晓得其中奥妙。听了听,就说:“这是报条上的话,他不住的念这个,却是何故?”低头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今天赵家孩子中了举,东家见了眼馋,又勾起那痰迷心窍老毛病来了。”忙叫老三:“快把你爸爸搀到屋里来坐,别叫他在风地里吹。”这老三便是会做开讲的那孩子,听了这话,忙把父亲扶了进来,谁知他父亲跑进书房,就跪在地当中,朝着先生一连磕了二十四个响头。先生忙忙还礼不迭,连忙一手扶起了方必开,一面嘴里说:“东翁,有话好讲,这从那里说起!”这时候方必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拿手指指自家的心,又拿手指指他儿子老三,又双手照着王仁拱了一拱。王仁的心上已明白了三四分了,就拿手指着老三,问道:“东翁,你是为了他么?”方必开点点头儿。王仁道:“这个容易。”随手拉过一条板凳,让东家坐下。又去拉了老三的手,说道:“老三,你知道你爸爸今儿这个样子,是为的谁呀?”老三回:“我不知道。”王仁道:“为的是你。”老三说:“为我什么?”王仁道:“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你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老三道:“他中他的,与我什么相干?”王仁道:“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干,到底你爸爸眼睛里总有点火辣辣的。”老三道:“他辣他的,又与我什么相干?”王仁道:“这就是你错了!”老三道:“我错什么?”王仁道:“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老三道:“中了举人有什么好处呢?”王仁道:“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老三道:“到底有什么好处?”王仁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老三孩子虽小,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句话,口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又停了一会子,忽然问道:“师傅,你也是举人,为什么不去中进士做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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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堪称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特殊时段,风云变幻,剧变迭生。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百日维新、庚子国变……内忧外患中的“老大帝国”危机四伏、风雨飘摇。伴随中国社会从封建社会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转型的剧烈阵痛,文学创作也表现出了异于传统的新变,体现在小说创作上,指撼时弊、激扬文字的“谴责小说”大行其道。以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为代表的“四大谴责小说”(另外三部分别为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曾朴的《孽海花》),嬉笑怒骂,掊击指撼,影响深远。
(一)
《官场现形记》是晚清谴责小说的发端之作,引领了当时小说的创作潮流。作家对晚清官场做了深刻而犀利的剖析,抉幽发微,酣畅淋漓,一如1904年6月17日《世界繁华报》第一二三号上刊出的一则广告所言:
中国官场,魑魅罔两靡所不有,实为世界一大污点。然数千年以来,从未有人为之发其奸而摘其覆者,有之,则以南亭此书始……有欲研究官场真相者,无不家置一编,洵近来小说中唯一无二之钜制也。
晚清“新政”的失败,吏治的腐朽,正是作家着意抨击的所在。这一点作家毫不隐晦,评论者也无不击节赞叹。佚名的《官场现形记·序》云:“中国官场,久为全球各国不齿于人类。而若辈穷奇混沌,跳舞拍张,方且谓行莫予泥,令莫予违,一若睥睨自得也者。”胡适的《序》则说得更为直白:“《官场现形记》是一部社会史料。它所写的是中国旧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制度与势力——官。它所写的是这种制度最腐败、最堕落的时期——捐官最盛行的时期。”“这部书是从头至尾诅咒官场的书。全书是官的丑史,故没有一个好官,没有一个好人。”这些评论都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小说的主旨,道出了作家笔锋所向——“官场现形”。一如小说第六十回(“苦辣甜酸遍尝滋味嬉笑怒骂皆为文章”)甄阁学之兄离奇的梦中所见:
我刚才似乎做梦,梦见走到一座深山里面。这山上豺、狼、虎、豹,样样都有,见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样子。我幸亏躲在那树林子里,没有被这班恶兽看见。得以无事……又说道:我在林子里,那些东西瞧不见我,我却瞧见他们,看的碧波爽清的。原来这山上并不光是豺、狼、虎、豹,连着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统统都有;至于猪、羊、牛,更不计其数了。老鼠会钻,满山里打洞:钻的进的地方,他要钻;倘若碰见石头,钻不进的地方,他也是乱钻。狗是见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见了老虎就摆头摇尾巴的样子,又实在可怜。最坏不过猫,跳上跳下的,见了虎、豹,他就跳到树上;虎、豹走远了,他又下来了。猴子是见样学样。黄鼠狼是顾前不顾后的,后头追的紧了,他就一连放上几个臭屁跑了。此外还有狐狸,装作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来走去,叫人看了,真正爱死人了。猪、羊顶是无用之物,牛虽然来得大,也不过摆样子看罢了。我在树林子里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这班畜生在一块,终究不是个事。又想跳出树林子去,无奈遍山遍野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
这是哪里是梦?分明是变形的现实世界。一个魑魅横行、禽兽遍野的世界!这就是晚清官场的传神写照!只不过作家用了滑稽笔墨,略加夸张,陡增讽刺意味。
作家怀着复杂的心态对中国官场的腐败黑暗做了全方位的解构。所涉地域之广远超想象,由陕西写起,涵盖了京、赣、鲁、浙、豫、桂、苏、鄂、皖、湘十大省份,由京城到地方,由地方复到京城,里里外外写了个遍。所涉官阶等级,上至中央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官员、御史、郎中、主事;下至地方封疆大吏、方面大员,总督、巡抚、中丞、河道总督、学政、布政使、按察使、道员、知府、同知、通判、知州、州同、知县、学官、县丞、主簿、吏目、典史,以至秀才举人,文官武将囊括殆尽,上上下下,几乎把大清朝的官阶完整罗列。这样的一个名利场中:“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虎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官员们投机钻营、翻云覆雨、唯利是图、中饱私囊、好色贪淫、欺上瞒下、内外勾结,对百姓作威作福,对上司、对洋人则奴颜婢膝,无德无能,最可怕者廉耻皆忘。于是,就有了何藩台卖缺得惠,兄弟分赃不均大打出手(第五回);高标程朱理学的巡抚傅理堂嫖妓生子,不敢相认(第二十二回);冒得官为保住乌纱,献亲女供上司淫乐(第三十回);知州王柏臣为多捞一季钱粮漕米,匿报父丧(第四十回);张国柱为谋遗产,冒认死人为亲爹(第五十二回);更有尹子崇盗卖安徽全省矿产,串通和尚欺骗岳丈与洋商签订契约(第五十二回)……乌烟瘴气的官场,寡廉鲜耻的官人,在作家笔下穷形尽相,无所遁形。作家为他笔下每个故事单元中的人物几乎都取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名字或绰号:赵温(遭瘟)、贺根(祸根)、钱伯芳(钱不放)(第一至三回);荷包(第四至七回);仇五科(求勿可一不可求)、魏翩仞(为骗人)、胡鲤图(糊里糊涂)(第七至十一回);单逢玉(善逢遇),魏翘,表字竹杠(敲竹杠)(第十一至十九回);贾筱芝(假孝子)(第十九至二十二回);时筱仁(是小人)(第二十八至三十二回);贾世文(假斯文)、区奉仁(驱风人)、随风占(随风站)、申守尧(伸手要)、秦梅士(卿没势)(第四十二至四十六回);刁迈彭(刁卖朋)(第四十八至五十一回)、梅飓仁(媚洋人)(第五十二至五十六回);单舟泉(善周旋)、赖养仁(赖洋人)、窦世豪(都是好)、甄守球(真守旧)(第五十六至六十回)。这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名字,就是一个个鲜明的符号,从中可见其人品性、德行的卑微、低劣,更可感知作家浓烈的情感倾向。这是一个荒诞诡异的世界,这是一个看不到一丝光明的官场,处处散发着腐臭,充斥着黑暗。
作家“描摹官场丑态,无微不至”,时不时地运用他犀利的笔触,通过夸张对比,达到讽刺效果;喜剧色彩充斥全书,滑稽谑浪无处不在;“重复”(某种境况组合反复出现)、“倒置”(挖坑陷人者陷己)等手法运用自如。
……
究其原因,首先,时代不同。吴敬梓生活在“康乾盛世”,大的社会环境决定了他的“平和”心态,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去反思社会(科举)弊端、建构自己的“理想国”;李伯元生活的晚清却是内忧外患,满目疮痍,帝国大厦摇摇欲倾。有识者不得不振臂疾呼,改良强国,救亡图存,人们的心气难免浮躁、急切、激进。此时梁启超发起的“小说界革命”,即过分强调小说的社会功能。李伯元的小说创作,应属同气相应。身在其中,没有距离感,难以冷静思索,这是小说思想不够深刻、批判难称犀利的主要原因。
另外,小说以报纸连载的形式刊行,势必照顾大众口味。“报纸要吸引群众兴趣,则非用游戏一类软性文字不可,否则不易见效。”(李锡奇《李伯元生平事迹大略》)追求简易明了的风格,迎合“时人嗜好”自是应有之义,“词多意少之弊”(冥飞《古今小说评林》)自难避免。
李伯元所主办的《游戏报》、《繁华报》,谈风月,说勾栏,笔墨恣肆,嘲弄游戏,皆是为了博取眼球,扩大报纸销路。所以《官场现形记》直白浅俗风格的形成良有以也。相对小说总体构架来说,难免缺乏“结构”和“裁剪”。因为连载的方式也决定了流水账似的草草成篇,难以专心“描摹人物”,人物形象自难丰满。这是成书方式决定的,李伯元有心无力。作家的主观意图和作品的客观效果出现偏差势难避免。
但不管怎样说李伯元作为晚清的爱国知识分子,希冀通过办报启迪民智、改良社会的理想是值得肯定的。他在小说结尾,借书中人物之口道:
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所谓上行下效。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个程度,好等他们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国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几千百个;至于他们的坏处,很像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因此就悟出一个新法子来:摹仿学堂里先生教学生的法子,编几本教科书教导他们。并且仿照世界各国普通的教法:从初等小学堂,一层一层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学堂、中学堂、高等学堂。等到到了高等卒业之后,然后再放他们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后,天下还愁不太平吗。(第六十回) 尽管是一派游戏笔墨,但却凸显了他的一片良苦用心。这和他在《活地狱》“楔子”中所写“世界昏昏成黑暗,未知何日放光明?书生一掬伤时泪,誓洒大千救众生”一样,是真情流露。
小说家言,向为学术末流。然古今文学之变,常由俗而雅。古典小说是古代的流行文学,最真切地描述了我们先祖的行止、哀乐、思考和梦想。这些曾经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因“古”而“典”,成为现代人了解古代文化、提高人文素养的必读之书。
“中国古典小说名著典藏”遴选古典小说传世佳作,分辑出版。整理中慎选版本,精编精校,约请名家撰写前言,通论作品,引导阅读,确为一套可靠、可读、可赏的善本。
李宝嘉著的这本《官场现形记(注释本)》就是该套丛书之一。随文注音释义,无障碍阅读名著。由高书平注。
李宝嘉著的《官场现形记》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共60回,结构安排与《儒林外史》相仿,演述一人后即转入下一人,如此蝉联而下。作品以晚清官场为表现对象,集中描写封建社会崩溃时期旧官场的种种腐败、黑暗和丑恶的情形。这里既有军机大臣、总督巡抚、提督道台,也有知县典吏、管带佐杂,他们或龌龊卑鄙或昏聩糊涂或腐败堕落,构成一幅清末官僚的百丑图,可以说为近代中国腐朽丑陋的官场勾勒出了一幅历史画卷。
本书是其注释本,由高书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