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俱足大自在
我们的生活里,有多少看了一半的书,
有多少买了又不穿的衣服;
心中仿佛追求着什么,却又空空荡荡。
我端坐在这里,倾听身旁的一切,一切俱足。
有一天清晨起来,雨点打着叶子的声音充满整个屋子。我拥被而起,不必专心听什么,所有的雨声环绕着耳际,屋子清清凉凉,布满了雨声的宁静。嘈嘈切切之中有极端的宁静,就像夏丏尊在《白马湖的冬天》说的:
白马湖的风差不多日日有,呼呼作响,好像虎吼。风从门窗的缝隙中来,分外尖峭,把门缝窗隙厚厚用纸糊了,隙缝中却仍有风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的,在油灯下工作到深夜,松涛如吼,霜月当窗。我在这个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着炉火,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做种种幽邈的遐想。
人的祖先在清新的空气里呼吸,在树荫下乘凉;
后来,人造的声音将人带离自然
为什么风霜的声音给人这样满心的“异样”?为什么人总在最原始的自然风貌面前舒服得发抖?我想,自然给了一切的俱足。人的祖先在清新的空气里头呼吸,在树荫底下乘凉。后来,人专心发展文明,人造的东西多了,音乐、人声、物声代替了“自然”的声音,“自然”退出人活着的“第一处境”。在偶然的时候,听到自然的声音,好似听到人类远古处境的召唤。人在夜里听风声、雨声,刚好
就是人声的沸腾静下来之后,这时人才有着“神形俱足”的容颜。神祇在大地现身,人在看不见之处有了依归。
雨突然如秋扫落叶地下起来,我慌忙逃到人家大门的遮棚底下,我听到雨滴落在屋顶上淅淅沥沥的声音;慌乱之后的平静,耳朵却更加灵敏,雨滴仿佛直坠心底。
“坠落在心底的雨声”是在“痴痴”的瞬间被唤起的,并不是所有时候,我们对下雨感到不耐烦。我们在某种“痴痴”的心情里,看着河水潺潺地流动、海浪的波涛起伏。“我们身体那未曾开发的原始心情,正应和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召唤而蠢蠢欲动。”日本小说家宫本百合子说。在她的《雨与小孩》的随笔,把孩子心里的“祖先情况”说得很真切:
小孩子永远喜爱特别的东西。小时候,每当连续的放晴之后,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正在下雨,就又惊又喜……心情砰砰跳。小时候,不知为什么,天一下雨,屋子里就黑蒙蒙的。我们喜欢用坐垫打仗,房子里到处暗暗的,摆设也阴森森的,和平常完全不一样。这种不同的变化,对孩子特别有魅力, 有一点毛森森的感觉,而稀奇的东西总是带一点恐怖——每个孩子好像都知道。为了更强烈感受这刺激,我把小桌子和小屏风搬过来围在暗暗的墙角, 只留下一个出口当成洞口。我假装带一个孩子躲在洞口——有什么东西来了,嘘!不要出声,这山上有老虎,老虎会听见的哦!
在天与地之间,挑一块石头坐下来,
老鹰在天空飞着,白云无语地伫留,
地面上的小草在阳光底下,叶子的绿在风中闪闪发光
在我们做游戏的屋子的一边,有一坪半大小的木板地,边上嵌着三尺矮窗透光,靠墙的一边放着长火炉,刚够三个小孩并挤在窗前。当柿子花落的时节,常常有雨,那绵绵不断的雨,把孩子的心都润透了。孩子把额头抵在窗格子上,出神地看着浮在水面上的柿子花。雨下个不停,而小壶似的柿子花也掉个不停,纷纷飘落在水面上,孩子们也就这样一直看着。风哗啦啦的吹着雨,雨打散了树叶,柿子花落在浅池一般的地面上,一朵、两朵,然后就落个不停。一朵花嘶的一声落下来,激起了一圈水纹,那边也嘶的一声,激起另一圈水纹。两圈水纹相触后,合成更大的波纹向外散去……一直沁入专心凝视的孩子的心。孩子的心和水纹一起向前扩展,直到未知的远方。孩子就这样,在秋雨中睡着了。
听着雨声,心在深刻之处,有人“痴”了,有人安然地睡了,有人却无聊。人会无聊是因为没有灵魂,神守不住自己的房舍;不会悲天悯人,就看不到灵魂深处的东西。在天与地之间,挑一块石头坐下来,老鹰在远处的天空飞着,白云无语地伫留一处,地面上的小草在阳光底下,叶子的绿在风中闪闪发光。祖先曾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多少岁月,难道这些经验从不在子孙后代留下丝毫痕迹?我们在雨声里曾经瞬间感受到的,难道不就是这丝丝的祖先经验吗?
P1-4
承接“把死亡当作生命的立足点”的观念,余德慧教授在本书中思考的是现实中与生共俱的死亡。在剥除重重障蔽的过程中,他提出“濒临”的想法:“在任何活着的时刻,都能准确地捕捉道生死的同时存在。”呈现出一个“生死相通”的自在世界。余德慧教授是位不拘一格的心理学家,涉猎广阔,遍读心理学、人类学、文学、哲学之书,每能融会贯通,发人所未发,见人所未见。他智性与感性两者皆敏锐,所论常是灵光闪闪,时有令人惊喜的睿智之言。余教授的学术论文与感怀散文,从容阐述他对生死问题的顿悟,十分发人深省。
——杨国枢·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教授
抹消生死的界线
虽然我努力寻找宗教感(生命的皈依处),但是我却不曾从任何宗教的教义获得任何滋养。在我弟弟去世的“做七”里,我随着法师念《地藏王经》,却如同阅读一部佛教断史。我相信生命的真谛不在教义中,也不在宗教的活动当中,而是在最孤独的时刻。
最孤独的感觉是在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起身看着我身旁熟睡的亲人。有一天,我们终将看不到彼此,亲爱的人终将不见,看着他们的脸孔,我感到无限的孤独。弟弟去世之后,我在老家的厅堂看着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与弟弟的照片,小小的堂屋的墙壁挂满了我亲人的照片。他们的不在,我反而觉得不孤单。
真正孤独的感觉是在最快乐的时候。尤其当着自己最喜欢的人的面,一抹孤独的疑云在闪烁之间隐约浮现。我知道人生福华是生命的滋养,但是朝着凋谢的生命怎能永远巴望着滋养?我们总要准备着凋谢的心情。
为什么我总是在最亲密的人身上感到孤独?原本我们与最亲密的人说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而这样的心愿恰好是一生最无法达成的心愿,就在这心愿的尽头,我们隐约看到一个转折,那里有个心愿所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向我们显示这个心愿的虚软无力。
我们不愿意对生命说谎,所以我们必须用一种本真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活着。最本真的态度是把“活着”当作问题,而不是理所当然。从一开始,任何个人的出现在地球上往往只是因缘际会的机缘,并不是必然有你这样一个人。从机缘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出现是在千亿的基因组合里,因缘际会地被组合出现。我们带着祖先的基因,可是并没有一个可以明白指认的祖先,我们的父祖辈也是在祖先的因缘际会中暂时出现的。我们的去世,也只是把自己变成无名的祖先,成为子孙的先行者。因此,任何活着的人都是“返祖”的:返回到整个人类基因库的无名里头。
但是不要把“返祖”当作一个过渡,把此生当作瞬问。这是很粗糙的逻辑。此生对人类来说,依旧是缓慢的时序,我们度过的日夜与岁月,正是生命滋养自身,就好像植物在泥土里活着。意思是说,时间就是活着。我们在时间里头,而不是在时间之外。自傲的错识让我们以为可以和时间竞赛,其实我们与时间俱生俱亡。于是,我们才会认识到一点:我有幸与一些人在同一个时间活着,我们见面、说话或在电视、报纸读到他们的讯息。同时代的意思是: “我们彼此曾在此世的相同时间共处,我们有了同一时间的游戏。”这是很重要的感觉,否则我们会把人的生死看作“自家事物”,而把生命感闭锁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沉溺或哀怨。
因此,生命是以“我们”作为起点,而不是“我”。我们相互取乐或结怨,我们互相滋养,我们建立起一个看得见的世界。我们在世界里,被事情豢养。这是世界的正面性。但是任何世界都不能保证这活着永远存在,我们其实随时死亡。因此,我们必须懂得在活着里的死亡。要有这样的认识很困难,因为我们习惯把活着当作生命的一切,而未曾把死亡当作活着的一部分。太热切于活着,最后总是被证明是一件蠢事。
因而我对活着提出“濒临”的想法。 “濒临”的意思是把生死的界线抹消,在任何活着的瞬间都能够准确地捕捉到生死的同时存在。若喜,则生死同喜;若悲,则生死同悲。这样的训练就是我心中的宗教训练,也是生死学的人门。
对瞬间的濒临察觉,并不是来自冥想或宗教崇拜,而是来自心境。瞬间的心境是黄昏落日,夜里的星空与睡梦;瞬起瞬灭里,活着意味着生命瞬间出现与灭亡。生命表面上寂寂不动如恒,暗底里如潮汐,就好像坐飞机的表面安然,而下飞机的暗底的侥幸感。生命宗教最关键的修炼,正是在于这个瞬间。
这本书是对生死学的探讨,指出活着的诸种相貌里的核心应在“濒临”。对生死学不了解的读者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想法。但这还只是粗浅的文章,还盼高明指点。本书的完成要谢谢石佳仪小姐,同时感谢张译心小姐的校读。
余德慧
谨序于花莲东华大学
2006年5月
《生死无尽》是余德慧迈入中年心境的文集。他说,年轻时迷信“科学”,对看不见的“精神”置若罔闻,当时研究的是“没有心的心理学”,那是一种没有血肉的知识游戏,拯救不了生命的烦忧。后来他慢慢转向,开始安静地看人,而这几年他更走进临终安宁病房去,看尽生死之间的各种故事,对生命、对死亡、对人的心灵状态,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本书以十七篇文章,串连出余德慧对生死的看法。他探询活着的滋味,也思索善终的真意。他谈童年记忆中的雨声、谈安宁病房中的原住民老人家、谈虚无洪流中的心灵之光、谈潜意识与梦境,他引用卡缪的小说、惠特曼的诗歌、泰戈尔的散文、印第安人的神话传说、佛学及禅学经典……借此告诉我们:生死之间没有界限,过去跟未来也都在此刻的瞬间。生命是以“我们”作为起点,而不是“我”。人的活着是跟其他人紧紧相依,人的死去,也是朝向更宽广世界的一种归依与返回。生命宛若似水年华,它不断逝去,也不断迎上来。余德慧提醒我们,要像个美食家,懂得品味生命“当下的风华”:所有的快乐、悲伤、圆满、缺憾,以及瞬间与永恒。不需要刻意拥有什么,重要的是去品尝一切。
《生死无尽》是余德慧迈入中年心境的文集。本书以十七篇文章,串连出余德慧对生死的看法。他说,年轻时迷信“科学”,对看不见的“精神”置若罔闻,当时研究的是“没有心的心理学”,那是一种没有血肉的知识游戏,拯救不了生命的烦忧。后来他慢慢转向,开始安静地看人,而这几年他更走进临终安宁病房去,看尽生死之间的各种故事,对生命、对死亡、对人的心灵状态,有了更深刻的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