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舞》是作者姬中宪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入“舞”系列的六个短篇小说，包括《单人舞》三部曲、《双人舞》、《三人舞》、《四人舞》、《紧急刹车》、《红井园的最后一夜》，以精心的结构、奇诡的形式讲述生活这个疯狂的黑色寓言的多个层面，颠覆传统叙事模式的同时依然好读。

《一二三四舞》中的六篇小说，仿佛魔方的六个面，从形式到内容，有着复杂而清晰的关联。姬中宪以最日常的情境开场，用他的魔术之手，一步步将读者带入无人之境，似乎只有如此诡计多端的叙事，才配得上这高潮迭起的时代，和这时代中每一个命途叵测的人生。

单人舞

双人舞

三人舞

四人舞

紧急刹车

红井园的最后一夜

后记

她第二次按住他，说：她睡过吗？

他吃不准她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则坚持等着，等到满意的回答后，才欣然前往。

坐在车上，因为司机在，她还嘴硬地说：只是坐坐哦，我本想坐晚车回去的，明天上午我女儿还要上舞蹈班。其实，她的包里带了牙刷和隐形眼镜药水。

早晨，尤园在陌生的床上醒来，他已经不在了。她本想多赖会儿床，却被那个不解风情的司机打断了，他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尤小姐，车已经到门口了，王总说今天早晨您家里有急事。

这让她不能拒绝。好吧，他还真的当真了，真为她女儿的舞蹈事业着想！

她走得有些狼狈，她的丝袜在昨晚某个粗暴的动作中被扯坏了，她露着被蚊虫叮咬过的小腿上车，觉得有点配不上这昂贵的铁皮家伙。她想起那些奢华的宴会或颁奖典礼，红毯上，一个绝代佳人从豪车中踏出，男人们，摄影师们，可总是从她性感的脚和腿部开始看起的。

车刚启动，后视镜里闪过一个女人。她果断扫描了对方的全身。不怎么样嘛，也很普通嘛！

车上了高速。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城市留宿，从此，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过客，在宾馆和宿舍之外，她至少曾光顾过这城市的某个私人被窝，尽管只是一夜，尽管一清早就被赶走。

路途漫长，使尤园有时间胡思乱想，她有些不祥的预感：他看中她什么？是不是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博士，然后姿色尚可？在他的花名册里，是不是独独缺少一个女博士，哪怕在读的也行？

管他呢，谁不是各取所需呢？

司机是个年轻人，脸上有她熟悉的纯朴，尤园很想和他聊点什么，比如他老家在哪儿，有没有女朋友，或者至少问问该怎么称呼他。她的出身和阶层让她有这样的冲动，但她及时制止了自己。他只是个司机，是个下人，即使不是自己的下人，至少也在这一趟行程中低她一等。她高贵地保持了沉默。

司机却意外地先开口了，他不回头，递过一个信封，说：尤小姐，王总给你的。

她下意识地接住，接住就后悔。但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接与不接，都是耻辱。她的手停在空中，不用数她都知道，这厚厚的信封里包藏了多少张耻辱。

她被一下打回原形。她想，适当的沉默可以多少冲淡这尴尬吧，但她的嘴却不争气地开了，她嗫嚅道：对了，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或许她觉得，现在，她和他可以更对等地谈一谈了。

他说：小姐，有必要吗？

他冷静得让她害怕，他的称呼里甚至没有了姓。她发现，即使面对他，她也没有足够的谈判底气。他的话不多，像所有话不多的人一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

他又开出去一段，才说：以后，不要去那里找他，你们昨晚去的，是我家。

她的父亲老了，她的哥哥蔑视她，她还有一个祖传的仇没有报，她感到乏力，她终究逃不脱这卑微的姓氏。她用尽生平力气，说：停车！

一个礼貌的刹车后，她被放在高速公路上。她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朝县城走。路面温热，抚慰着她的脚底板。她小时赤脚惯了，脚底板没那么娇气。一辆斯巴鲁越野车开过去，丢下男司机的一声口哨。更多车开过去，她交替出现在他们的后视镜里。她追上了一个老人，然后她慢下步子，和他同行。

老人走得慢极了，她受不了这样的步伐，宁肯快走几步，再停下来等他。她走着，眼泪流下来，不等她擦，就被太阳晒干，留下劣质的化妆品痕迹。她再流，逐渐洗出一张干净的脸。老人走在她旁边，一点都不同情她。他走得无忧无虑，像她的爷爷。

他没问她怎么来的，她也没问他，好像他们都从某辆车上赌气下来的，他们都曾有过一个美好的前程。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有车开过的时候，他们就自动变换队形，变成前后排。她想，她可能有较长一段时间不来这个城市了，去他妈的女博士。

不过她并没有坚贞太久，她隐约有些尿急，她以此为借口，扬起手臂，朝身后竖起拇指。

没几分钟，尤园就成功地委身于另一辆车中了，一辆随便开往哪里的车。那个厚厚的信封，她只用了其中几张，可能一张都没用，就俘获了另一个寂寞的男司机。

上车前，她把手里半瓶水放在老人自行车前的车筐里。

靠，都尿急了，还要水干什么？

P84－86

欢迎来浦东图书馆

2013年夏天，我需要一部小说，于是我钻进浦东图书馆，开始写它。

坐在图书馆里，我常想，我所从事的事业，或者不说事业吧，就说我手上正写的这个小说，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眼前这座庞大的图书馆，我只耗费了一些私人时间、一些电和矿泉水，它却要八点五个亿。这样说起来，我够幸福了。

我常就地取材。小说中有一个头发茂密的女生，我写她的时候，她就坐我对面，正在吃饼干，做暑假作业。

马克思写《资本论》，给他最大灵感的不仅是十九世纪热闹非凡的资本主义社会，也许还有大英博物馆。同理，图书馆循环往复的结构常让我不知身在何处，给博尔赫斯最大灵感的，可能也包括阿根廷国家图书馆。

2013年的夏天，上海百年不遇地炎热，有人在柏油路面上烤五花肉。浦东图书馆是浦东著名的避暑胜地，巨大的落地玻璃把那个热火朝天的世界挡在外面，让我可以躲在里面，写下一些冷酷的文字。

这是我出场人物最多的一部小说。写完一节我就查一下百家姓，看接下来轮到谁了。小说中写到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要为他们负责”。

写的时候，我谨记一条原则：把事情搞大，然后袖手旁观。2013年的第一场灵感，比以往时候来得要晚一些。但它总算来了。这一年会因为史上最长的高温天而载入气象史。我在这一年躲进图书馆，写下这部小说。

欢迎你来浦东图书馆，可能会遇见我。如果你有兴趣，请坐到我对面，成为我小说中的人物……

以上是我在写《紧急刹车》期间零星记下的几段话。这本书里的每一篇小说，大概都有一个类似的气象背景，不过大多数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它们的时间跨度实在太大，最早的写于2002年，我还是个学生，最迟的写于今年，我已经当了爸爸。

题目一望可知，“一二三四舞”这四篇队形整齐，称得上一个系列，但其实内容上完全不相干，我只是懒得一一取名；当然，从叙事策略上看，它们各有尝试，相互间有分工和呼应，算是形式上的系列小说。从内容看，真正有关联的是《单人舞》《紧急刹车》和《红井园的最后一夜》，也就是我所谓的“单人舞三部曲”。回想起来，我很少写那种真正独立的中短篇，我的中短篇都是隶属某个庞大计划的一环。所以，你也可以拿它们当长篇小说来读。

跟《我不爱你》比，《一二三四舞》更黑，女士们读了，或有不适。当年写《阑尾》的时候，我比现在要拧巴得多，结果却写出一部无比欢乐的小说，现在，我自认为更平和更多姿多彩了，却拿出这么纯黑的故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在外表增白的同时，内心的黑洞更难填平了。  感谢促成小说写作和出版的每一个人，我不一一点名了，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