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我会再认识你的
对我来说,写梅花并不易。不是偷懒,更非矫情,实在不知写出来的究竟是别人眼里的梅花,还是自己眼里的梅花。换言之,我担心自己写不出梅花的神韵。
对于爱花之人,特别是中国的爱花之人,是绝不会错过梅花的。很小的时候,我已能留意到蓖麻花、曼陀罗花,可过滤三十余年的记忆,却寻不到印在我记忆里的梅花。这亦是我迟迟未肯动笔的原因。
也许,自小那些盛赞梅花的诗词歌画太多太深刻地印在脑海,以至见了真正的梅花已少了初见的敏感性,也罢,但就谈谈我理解的、别人眼里的梅花吧!
最喜欢带“梅”字的两个词是:一剪梅和踏雪寻梅。
最熟悉的咏梅诗词是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自小学课本习得,到老也不会忘。
最熟悉的梅花赞歌是《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峰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此歌如雷贯耳,令我坚信红梅就是“革命之花”,除可比作革命者的坚贞不屈,再不会有更恰当的说辞。
最世俗的梅是“喜鹊登梅”。儿时见过的民间剪纸少不了它,户户门帘都绣着它,千篇一律,图的就是一个喜庆。
最暧昧的梅是“梅开二度”。这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的词,现在被常常用来形容“寻至人生第二春”。也好,值得恭喜。
让我最不耐烦的梅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基本就是师长用来教诲后辈的不二法门。整个学生时代,一直被我用来磨耳朵。
最让我奇怪的是女人名字中的“梅”。梅性高古秀雅,但绝少听闻大家闺秀以梅为名,叫“梅”的都是丫鬟,比如梅香;要不就是寻常百姓小家碧玉,如蜡梅。我身边就有好多姐,全是“梅梅梅”。
画梅印象最深的是关山月。他的梅花在我儿时,是家里的中堂画,自然不是真品,是印刷品。估计那时家人也不认识什么画家,更别提名家,大师都在遥远的北京。所以,距离产生美,即便印刷品也觉得好珍贵啊!
以上全是儿时的梅,至少是青少年时期的梅,现在的梅就知之甚少,很难用“最”字来描述。不过也有例外,却是关于“损梅”的,倒可当得“最”字。窃以为,梅全是被用来歌颂的,但凡有个唱反调的就突兀得很,却也令人欣喜。何故?世界本应是多姿多彩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言堂”未免太单调了些,所以,这首“损梅诗”印象深刻,特别摘录如下:
梅花
吴均(南朝·梁) 梅性本轻荡,世人相陵贱。
故作负霜花,欲使绮罗见。
但愿深相知,千摧非所恋。
尽管,此诗观点特立独行,却格外不喜欢这句——梅性本轻荡。但伏尔泰的箴言言犹在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人家吴均都说了一千好几百年了,我的态度并不重要。
我更喜欢的是以下这三首,听我一一道来:
梅花
王安石(宋)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雪梅
卢梅坡(宋)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墨梅
王冕(元)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是不是很美?珠玉在前,我用再多的笔墨,怕也是写不出这样的清雅境界了。
梅,是我国的原种植物,商时就有,四千多年了,担得起“古雅”二字。观赏则始于汉代,盛于宋,跟牡丹为唐代所爱一个道理。另,梅属蔷薇科,蜡梅属,这又令我汗颜了。过去写“蜡梅”总写成“腊梅”——腊月开的梅么,原来一直错。我还想当然地以为干枝梅也罢,唐梅也罢,都是梅,却不知晓她们完全不是一个科、一个属。
对于梅,也只能写到这里了。在这三九严寒,希望有机会再细细品味一下盛放的梅花,而不再借助古人的二手感受。
梅兄,我会再认识你的。
你等着!
兰花:难懂的慎独美人
谈到“兰”,极想写出“空谷幽兰”的韵味,可惜不能。我最熟悉的是吊兰,金边吊兰、金心吊兰,从小养到大。是真的从小时候就开始养,人到中年还在养。
吊兰好养极了,插土里就活,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我曾经养过好几盆吊兰,没分枝之前长得跟初生的玉米叶子一样,不可谓不壮,喜欢得不得了。虽然失了清雅,但茁壮就好,就喜欢花草长得茁壮,绝无某些诗人,特别是古代文人迷恋“病梅”“残柳”那般的“雅好”。只是吊兰不香,不是真正有“王者之香”“天下第一香”的兰花。
我知道自己对兰花是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却仍不惜暴露自己的无知:天下的香花那么多,我不明白为什么将兰花尊为“香祖”。我的体验是,兰花没有水仙好闻,还有人称它是“不以无人而不芳”的慎独美德。我不无冒昧地回忆,哪一株花是“因人而芳”?哪一株花又不是“不以无人而不芳”?可偏兰花有此“美德”,连不凡的康熙帝亦随声附和:“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香。”甚奇。
说到“花中君子”的称呼,我自认应是取其清秀、素雅,花不艳而香四溢的品质,绝非郭沫若的诗所云“在雪霜凌厉面前,它毫无奴颜媚骨”。用这种话说兰花是牵强了,它四季都有开,春季(二至四月)开的叫“春兰”,夏季(五至七月)开的叫“蕙兰”,秋季(八至十月)开的叫“建兰”,冬季(十一至一月)开的叫“寒兰”“墨兰”,哪里就要兰花傲雪霜了?冰天雪地里你把兰花放出去,看看它是啥表现?
从古至今,那么多人喜欢兰花,不无原因。比如除了“空谷幽兰”带来的深远意境,还有“兰心蕙质”也特别动人,古人还把好文章称为“兰章”,把交情深称“兰谊”,俊杰去世叫“兰摧玉折”,古雅得紧,风雅得紧。若是人家称我的文章为“兰章”,誉我的为人为“兰心蕙质”,我必心花怒放,而脸上定会摆出矜持谦逊的君子状。瞧,还真应了“花中君子”的雅称了!
我懂得画谱上的兰,或者说是更喜欢画谱上、诗文中的兰。我曾经照着古谱习过兰,是为了配我的高雅仕女,虽然最终未配上,是因为不知该把兰放哪里、又该把仕女放哪里,最后,跟我众多的爱好一样不了了之了。可对于亲眼见过的兰,我却是不懂的,更谈不上喜欢,尤其是见过的第一株兰。
那是在邻居家。怪哉,最好、最奇的花总在邻居家。少女几乎没有不对花花草草感兴趣的。我赶着看了,面儿上没说,心里却有失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兰么?眼前的这株远比不上我养的吊兰青翠,她的叶更修长,却老气横秋的,缺乏活力,花从根的中间伸出叶外,不黄不白不绿,形状也不舒展,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隐隐透出一阵“暗香”。平心而论,确实很好闻,但也仅此而已。
这次“遇兰”的经历很深重地打击了我对兰的信心,至今二十余年过去,都还记得此事,所以,对兰花的倾慕仍停留在画谱、诗文和意象之中。
惜哉,兰花?
惜哉,我?
仙客来:冬末情挑
三十多年前的仙客来叫“一品冠”,是花棚里的花工告诉我的。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它。那时,此花芳踪在北方小城,甚至条件优越的花房里都是少见的,矜贵着呢,就像它的名字——一品冠,就是一品大员的冠冕,哪里就轻易可得!
很久以后,我的窗台上终于有了一盆一品冠,不,还是叫它“仙客来”好了。家里因其到来明显增添了节日气氛。彼时,花卉市场正大行其道,仙客来本是专供年节的应景花卉。后来,主角变成声势浩大的富贵竹、平安树、发财树,仙客来渐渐不声不响走入千家万户。人们赤裸裸追逐富贵、财源之余,生活似乎还缺点什么,对了,是情致。仙客来恰逢其时,堪当此重任。
走入寻常百姓家后,仙客来很少再被叫作“一品冠”,这华丽的名字成为记忆中只在花房出现的绝色。
因为赶上寒冬上市,仙客来总显出喜笑颜开的样子,而且笑起来没完,支撑两个月完全没问题,出了正月,还是笑逐颜开——它是要接上春天呢,杏花开的时候,才偃旗息鼓。冬末春初,全靠它和杜鹃撑场。直到春天坐实,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仙客来还是那副淡定的温柔,无欲无求的。
种过富贵竹,死了;也养过发财树,亦亡;偏仙客来活得好,活得自在,只是第二年没有开花,可单看叶子也好看,圆圆的,直愣愣的,透着一股直率的天真。当然,鉴赏仙客来主要是看花的,所以,第二年旧有的仙客来尽管长着,开花的“新人”仍是要请回来,不为锦上添花——它就是为了年节才开的,跟此时门前挂的大红灯笼一样。在我家,这是固定搭配。
习惯了仙客来的名字,习惯了花卉市场年节时分铺天盖地的仙客来,倒忘了三十多年前叫作“一品冠”的佳人了。突然,一种别致精巧的怀旧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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