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窗户很小,窗棂是几排竖着垒的砖,为了挡住冬天的风,爹就在这些砖上糊上了一层粉连纸。纸很薄,化雪的时候,风就像削尖了的竹筷,很容易就把这层纸捅破了。有时是大姐,有时是二姐,有时是我,就再剪块粉连纸,贴在破了的地方。这样,窗户也像我们的衣服,缀满了补丁。
我一觉醒来,看窗户上开满补丁花的地方都有些白了,就知道天快亮了,我该上学了。我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因为我拿着班里的钥匙。家里没表,连个马蹄子闹铃也没有,窗户就是我的时钟。姐姐还没醒,我悄悄起来,把耷拉到地上的被子拽起来给姐姐盖了盖,背上书包,掀开麦秸莛编的门帘,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亮堂堂的,一眼就能看清马棚边的槐树、南墙根的枣树。压水机旁的小香椿,和我一般高,一片叶子也没有,它是春天才冒出来的。春天时,我站在石头上一下一下地压着水,它就一寸一寸地长大了。娘曾掐了三寸长的椿芽裹上稀稀的面糊放在极少的油里炸给我们吃。吃炸香椿成了我的梦,。一想起来我的舌头就忍不住绞来绞去。我踩着一地凌乱的树影,像踩着一幅画。走到大门口,拔下门闩,来到街上。街上也亮堂堂的,我站在胡同里朝南一望,就看见了三婶家的屋顶和屋顶上竖着的一节烟囱,我好像还听见三婶拴在核桃树上的羊咩地叫了一声。三婶是村里最美的女人,眼窝里都是水,却总生不出孩子,就抱养了一个,叫旺。那只羊就是三婶给旺买的,我放了学没事就来看三婶攥着那只羊的奶子往外滋滋地捏奶。看旺抱着瓶子吮奶时,我也忍不住束起唇,但我嘬到的都是一股股凉风,它们像一只只陀螺,在我空荡荡的肚子里咕噜噜地打转。学校离家不远,几分钟就到了。操场上也亮堂堂的,四周都是堆成垛的柴火,风掠过焦干的叶片,哗啦啦响。学校大门锁着,一个人也没有。真冷,刀片一样的风贴着脚后跟钻进我荡悠悠的裤管里。我边跺脚边搓手边抬头看看天,哦,原来天上挂着一个白晃晃的大月亮!怪不得一切都那么清,是月光洗的啊。
耳朵疼起来,像有张小嘴啃着,要掉下来了。我捂着耳朵,踩着满地月光绕着操场跑。影子像一只糖稀做的小黑兽,一会儿长,一会儿团,始终软软地黏着我。不知跑了多少圈,也不知踏碎了多少月光,暖从脚心一点点拱上来,到指尖,到眉梢。这时,月光渐渐淡去,天亮了。
繁星
娘生我是在春天,农历四月初四。二婶说,农家的日子春天最难熬,青黄不接。上年的粮食已见了缸底,当年的麦苗还在地里。我生下后,姥姥颠着小脚拎来十个鸡蛋,娘不舍得吃,就让奶奶拿到集上卖了,换了一块肥肉膘,炼了一大勺子油,每天撇一丁丁炒菜。二婶说,虽然没粮食,天天吃地瓜干,但娘的奶争气,听见我的哭声就来水了,还很多,我咕咚咕咚地咽,撑得溢奶,娘的奶水还在冒,娘就把小花裹在怀里喂。小花是二婶的三妮,比我小一个月,二婶没奶,小花成夜成夜地哭,二婶的眉头就皱成了疙瘩蛋。那些春天的晚上,二婶家的墙头上,好几只野猫在叫春,凄凄厉厉的,也像小孩子在哭,可把二叔烦透了。二叔把旱烟叶捏碎了用粉连纸卷着,一整夜一整夜地抽,手指黄了,眼红了。
这都是二婶告诉我的。二婶还对我和小花说,孩生日,娘苦日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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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时候不自知正身处童年,也不知它的好。总是待走过去了,慢慢转回身看时,才发现,昔日的点点滴滴,好像朵朵风干的菊花,浸在水里,重新鲜润起来。
小时候,没有手机电脑电视,有的只是无尽的大自然。大自然像一张密密的网罩着我们。我们每天与小猫小狗、树木庄稼、清风白云在一起,好像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部分。我至今记得,我在窄长的胡同里一阵风一样跑,一只狗也跟着我跑,我停下它也停下,好像我的保镖。它叫小黑,通身黑亮,只在尾巴梢上有一撮白毛——好像它的尾巴会开花,开了一簇白绒花。它这么与众不同,我想让它看看自己的样子。我先是把它领到池塘边,摁着它的头让它看水里的自己。可它以为我是让它喝水,于是呱唧呱唧喝。它喝了很多水,并没看到自己的尾巴。后来我拿了一面大镜子给它照,指着它的尾巴说,看,小黑,这是黑的,这是白的。还把黑和白两个字用土坷垃写在地上让它看。它盯着,看得很认真。我又让它跟我念,黑——它“汪”一声;白——它又“汪”一声。在狗那里,所有的字发音都一样。多亏狗不用上学。我百般折腾,就差让它拿爪子画字了。它大概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从此,没事就转圈追着自己的尾巴玩。看我蔫头耷脑提不起神的时候,就在我面前卖力地转圈追尾巴。它转得那样快,像一股小小的黑旋风。还把尾巴靠在树上,咬住那圈白毛,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好像要把它的尾巴献给我。我笑了,把它揽在怀里,脸贴着它的脸。在冬天,狗的脸让人觉得温暖。它长高长壮了,有一次,我用野花编了两个花环,一个套我脖子里,一个套它脖子里,骑着它,像骑着一匹小小的骏马,女王一样神气活现地在胡同里走了几圈,可把小伙伴们馋坏了。我们班的金东不服气,回家也要骑他家的狗,却差点被狗咬了屁股,我们都笑坏了。后来我长大了,上高中时,不知是因为人长得黑还是爱穿黑连衣裙,同学们给我取外号“小黑”。他们一叫我我就想起那条狗。多少次,小黑用井水一样清澈的眼神望着我。它一定看透了一个孩子寒薄的童年。后来,它老了,死了,我把它埋在屋后的槐树下。每到春天,四月里,槐花开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又香又白,全村的槐树开的花加起来也没它香,也没它白。那时候,我望着槐树,止不住地想小黑。
可是我并没把小黑写进这本《稻草人与蝴蝶》里。我把它藏在了心里,仿佛珍珠藏在了蚌里。
还有一件事,我也没有写进这本书。
我会爬树,而且爬得很溜。那时我们都会。够槐花啦,撸榆钱啦,摘人家核桃啦,不会爬树不行。核桃皮又厚又硬,想吃里面的鲜核,得用石头砸。汁水溅到衣服上,洗不下去,像是衣服上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花;汁水把手渍绿了,很长时间洗不下去,一伸伸出一只绿手,很是诡异。我们村,要数丽萍家的核桃树最大,枝枝权权的罩下很大一圈圆圆的阴凉,结的核桃也最多,一个个,碧青碧青的,有点像绿色的梨,看着好像很凉的样子,很好看。有一回,我和小花、英子,从墙头上翻进丽萍家,噌噌噌爬到核桃树上,正摘着核桃呢,丽萍娘开门进了天井。我们猴子一样藏在树上不敢动。我们在等她进屋,那样,我们就能扑通跳下来跑了。可是,丽萍娘就是不进屋。她家有一匹大骡子,她开始喂骡子。喂完该进屋了吧?还不,又喂猪。喂完该进屋了吧?还不,又喂鸡。喂完鸡,快进屋去吧!我们想。还不,又把一个大盆端到核桃树底下,坐在马扎上,挽起袖子,准备洗衣服。我摘得核桃最多,这时候,手酸了,攥不住了,有一个掉下去,正好梆一声砸在丽萍娘头上。她唬了一跳,抬头看见了我们。等她满天井找棍子的时候,我们早哧哧笑着滑下来跑散了。她并非真的要打我们,只是作势吓唬罢了,因为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喊着她家丽萍去打五齿耙爷爷家的枣了。五齿耙爷爷家的天井大,枣树也大,大枣树四下里伸展的枝权覆了半个天井,开花时,淡黄的小枣花能无声地落厚厚一层。九月里,满树红宝石一样通红的脆枣让我们夜里睡觉都在不停地咂巴嘴——当然,我们是等不得满树的枣熟透的,早在它们又青又艮的时候,我们就趁五齿耙爷爷不在家迫不及待地用竹竿敲下来一颗颗噙在了嘴里。只有高高的树梢上打不着的枣才有机会在时光里慢慢红透。那时,我们就眼巴巴地望着,觉得那是悬在半空中的一盏一盏不熄的红灯笼,一天又一天,照着五齿耙爷爷一个人的寂寞的夜晚,也照着我们清贫而快乐的童年。
只是如今,五齿耙爷爷早就没了。天井易了主人,枣树杀了。枝头那耀眼的红彤彤的小火苗,多么可惜,也一粒一粒地灭了。
不知哪一年,玉米高过人头时,村里去了一架小小的直升机,几块钱一张票就能在村子上空转一圈。我在飞机上鸟瞰我的整个村庄。村子绿树环绕,庄稼蓊蓊郁郁。风一吹,一汪一汪的绿涌来涌去,别提多好看了。后来我给家里人讲那架飞机。娘说,飞机?俺没见过。问小妹,她不记得。问二姐,她很肯定地说,没影的事!最后问大姐,她说,你二姐说得对。她们都揶揄我说,你也不想想,那个年代,村里真去架小飞机,得多轰动?谁啊轰隆隆开了去就为让你往下看看?你天天琢磨些么啊?——我也恍惚了。那么,一定是我特别特别想以那样一种高高飞翔的姿势看看我赖以生活的村庄,看看我赖以生存的庄稼,想多了,似乎,就成真的了。即使现在我白纸黑字写下村里千真万确没去过什么直升机,我内心依然相信村里的的确确是去过一架直升机的,而且,我在蓝天里,看见了村庄的灵魂。
我把看到的,写成了《稻草人与蝴蝶》。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故乡,我的童年。
黛安著的《稻草人与蝴蝶》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描写作者童年时的故乡,充满童趣。语言干净鲜美,犹如露珠,晶莹剔透又诗意丰沛。在对乡村风物的描述中,作者天真无邪的孩童目光,洞穿了饱经沧桑的世故人情,将人性中的优美与高贵,原生态地呈现在读者面前。适合六岁以上的所有孩子阅读。
黛安著的《稻草人与蝴蝶》是一本“献给童年”“献给故乡”的散文集,作者以十来岁孩子的视角,描绘了20世纪80年代故乡春、夏、秋、冬的人与事,比如田野、树木、村庄、鸡鸣狗吠、风花雪月。笔法轻快纯真、故事质朴清新,具有打动人心的魅力。学生通过阅读本书,可以学习行文之法,因此这也是一本实用的写作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