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下午六点布港(Port Bou)至巴塞罗那的火车上
与纷繁的谣言相反,法国火车如往常一样,越过边境,朝布港驶去。
在从图卢兹始发的火车上,我结识了一个英国人,是英国某社会主义组织的代表。他不懂西班牙语,我可以做他的翻译,我们结伴同行。在布港车站,迎接我们的不是手端刺刀直指胸膛的武装守卫——在伦敦和巴黎我听过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谣言——而是搬运工,来帮忙拎行李。态度之礼貌,动作之闲散,一如人们对和平时期的西班牙搬运工的想象。我们不得不等上几个小时,这里平日即是如此。候车大厅里坐着不少农妇,闲聊间只字未提革命。卫队照常巡逻,又多了一些武装工人,还有穿着便服的配枪少年。有个男孩和我们正聊着,被叫走了,不是执行特殊任务,是去给啼哭的婴儿找点喝的。
但是,仍有重要事件发生的迹象。之前我去过加泰罗尼亚,知道加泰罗尼亚人尽管往往可以流利地说“标准西班牙语”(实为卡斯蒂利亚方言),也不愿开口。如果外国人和他们说西班牙语,习惯做法是以法语回答——他们自认为是法语的语言,甚至会用加泰罗尼亚语咒骂来回答,外国人哪能听懂。普里莫独裁期间也不例外。而现在,用西班牙语提问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得到西班牙语回答。我在车站问了一个又一个人,怎么现在愿意开口说卡斯蒂利亚语了,回答都一样:如今已没有理由再讨厌它。一九三一年共和国宣告成立,加泰罗尼亚获得自治权。
另一个更重要的变化最近才发生。过法国边境时,我们得知巴塞罗那警署已命令布港的边防警察不许任何外国人人境,即便是持普通签证。之前我曾多次从这里入境,熟悉这些查验护照的警察。他们在此工作多年,起先听令于马德里内政部。军队在巴塞罗那巷战中败北,政府的一切行政权力,哪怕是管理边防,也自动由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接管。变化不止于此。英国同伴有文件证明身份,我手里有一位相当知名的西班牙社会主义者的推荐信。警察说无法放行,我们出示证明材料,警察长立即表示,这超出其权限。我们得去“委员会”,似乎涉及政治访客时,那里保有实际决定权。
事实上,布港有两个委员会,一个负责管理火车站,另一个负责管理城镇。前者组成:安那其和社会党人的铁路工会均派出代表,人数相等;后者组成:镇上每一支支持政府的政党均派出一名代表。这是遵循自治政府颁布的法令(与马德里政府颁布的法令相一致),并不意味着当下各个政党实力彼此相当。
委员会办公地点位于镇公所大楼。屋外飘扬着一面巨大的红旗,上有镰刀斧头。镇政府官员依然在位。也有几个农妇等待着,闲聊家常。五分钟后,我们见到了委员会主席(显然是位工人),递出证明,获得通过许可,返回车站。警察阴沉着脸,在护照上盖了章。委员会的权力大过警察。乘着安宁无比的火车——有一等车厢和餐车,发车与经停均按时刻表运行,我们前往革命之国。火车上有配枪民兵和卫队成员,沿途车站也有人巡逻。乡下一眼望去宁静如常,一个个工厂也大多开工。
一路上都在讨论政治。卫队成员十分沉默,他们并不愿意被派到这里,和武装工人并肩战斗,与军队交火。我问其中一人,怎么与左翼联合,他答:“我们得服从命令,你知道,我们也不是弄政治的人。”普通人更愿意聊。坐在对面的人马上讲起交战过程以及当前形势。其中一人属加泰罗尼亚左翼共和党,任干事,另一个是活跃的社会党人。二人却持类似观点——都害怕安那其。“一群罪犯,劫掠和焚毁!”显然,无意在外国人面前充一切都好。他们还说起安那其与自治政府(即加泰罗尼亚左翼共和党)将会爆发一场武装冲突。恐怕无人能抵挡安那其的攻击。又说有一半铁路工人都支持安那其(我在想这些工人都是罪犯?),越说越担忧。说到七月十九日的战斗,语气又昂扬起来。如何做到速战速决?原因之一是戈代德将军在反叛伊始就被活捉,并被说服着通过无线电劝部下投降。相当多士兵意识到将领并非执行政府命令,而是在对抗政府,就早早扔下武器,各自回家。士兵溃逃,无论是自发还是听从命令,似乎是反叛失败的决定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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