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管
就像是我曾一直拥有自己的独立房间似的——“吸管”与我同床而眠,却也不打扰到什么。房间是我的,可以随我所愿、任意使用。我记得以前有一次,自己还在地板上锯了活板门呢。去年,作为一名高二学生,我在墙上钉了些杂志女孩的相片,其中有张仅仅穿了内衣而已。我母亲从不来烦我,因为她还有更小的孩子们得去照顾。“吸管”则认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棒呆了。
每当我要带随便什么朋友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需要做的就只是用眼神示意“吸管”一下。那样,他就会从一切正忙着的事儿里面抽身,或许还会给我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去。他从不带孩子回来。他十二岁,比我小四岁,并且,他十分清楚——甚至都不需要我特地去告诉他——我不想要他那个年龄的孩子碰我的东西。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已经忘记“吸管”其实不是我的亲兄弟了。他是我的表弟,可实际上,打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你可知道,他的亲人们全在一次事故中丧生,当时他还只是个婴儿。对于我和我的妹妹们而言,他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
“吸管,,总是会去记住并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也正是他收获这个外号的原因。好几年前,我曾跟他说,如果他撑着雨伞从我们家车库上跳下,雨伞便可以起到降落伞的作用,他也就不怎么会摔到。他这样做了,摔烂了他的膝盖。这不过是举个例子。好玩之处在于,无论他被捉弄过多少次,仍旧还是选择去相信我。他可并不是傻,或者可以这样说——这不过是他与我之间相处的方式而已。他会看着我做的每一件事,然后默默纳入记忆之中。
从中我领会到一件事,但它使我感到内疚,于是很难说出口来。如果某人对你万分崇拜,你便会轻视他,对他满不在乎——反而恰恰是懒得搭理你的某人,会让你很容易去崇拜。这很难理解。梅布尔·瓦茨,这位学校里的高年级女生,表现得她好像是示巴女王似的,甚至还羞辱过我。而与此同时,我却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日日夜夜想着的全是梅布尔,想得我近乎发疯。当“吸管,,还是个小小孩时,以直到十二岁为止的我的眼光来看,我对他正如梅布尔对我一样,糟糕得很。
现在“吸管’’变得太多,以至于有点儿难以去记起他曾经的模样。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将我们俩给改变了个彻头彻尾。我也从不知道,为了自我的脑海中掘出曾发生过的事儿,竟会想要去回忆起像是个谎言般的、曾经的他来——拿来做比较,并且试图去解决问题。如果那时,我可以预知未来的话,没准就会采取不同的行动了。
我从未过多地去在意他,或者想着他什么。你如果考虑到,有多长时间我们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就会发现,我只记得这么丁点儿关于他的事情,是很可笑的。当他觉得自己孤独时,经常自言自语地讲很多话——全是关于他大战匪徒、身系农场之类的小孩子玩意儿。这时候,他会去到浴室里,并且,在那儿待上一个小时那么久。有时,声音还会逐渐升高、兴奋,那样一来,你就能够在整间屋子里听见他的声音。不过,通常而言,他是很安静的。他在附近没有多少能够交得上朋友的男孩子,而且,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看着别人玩游戏,随时等待着受邀加入的孩童那样。他不介意穿上我穿不下了的毛衣和外套,哪怕因为袖子拖长太多,使他的两侧手腕看上去就跟小女孩儿一样细弱白皙也不在乎。我记住他这个人的方式,是这样的——每年都长大那么一点点,但却还是同一个样子。那,就是直到几个月之前为止的、正赶上所有这些麻烦开始时的“吸管”了。
P3-5
孤独是人的宿命,它基于这世界上一个旋生旋灭的偶然存在,从无中来,又要回到无中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我们的这个命运。是的,甚至连爱也不能。
——周国平,中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
麦卡勒斯,也许还有福克纳,是继D.H.劳伦斯之后唯一具有原创诗情的作家。相比福克纳,我更喜欢麦卡勒斯,因为她写得更通透;和劳伦斯相比,我也更喜欢麦卡勒斯,因为她不传道。
——格雷厄姆·格林,英国著名作家
她的作品是一座没有彼岸的桥。
——荣格,著名心理学家
诺思亚娜·萨维诺
一九四〇年,欧洲已陷入战争,美国尚未参战。此时的文坛上,出现了一位奇特的新人。她时年二十三岁,高挑、纤瘦,目光有力,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穿一身长裤、衬衫,与当时的女性颇为不同。她是卡森·麦卡勒斯,一九一七年出生于佐治亚州。她小时候名叫露拉·卡森·史密斯,但她很快就弃用了“露拉”这个在她看来过于娇弱的名字。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名叫利夫斯·麦卡勒斯的军人。在她成名的城市纽约,原本没有人认识她,可几个星期后,她的名字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新闻和评论里。因为她的小说处女作《心是孤独的猎手》在评论界和公众当中掀起了热浪。
在种族主义盛行,民权运动还很遥远的南方,伴随着夏季的潮热,这本书诚然受到了一些批评,但赞扬无疑占了上风。人们听到了一个新声音,领略到一种属于作家的感知力。她那精准的语调、对人性孤独的洞见、描写南方小镇的人情世故时所展现的笔力都令人惊异。最重要的是,面对那些因不符合他人期待而被排挤的人,她表现出关切与体贴。人们注意到了她笔下人物的品质与力量:约翰·辛格,一名聋哑人,叙事围绕他展开;米克·凯利,一位个子过高的女孩,她想成为音乐家(和卡森本人的愿望一样);比夫·布兰农,咖啡店老板,小说人物们在他的咖啡店产生交集;本尼迪克特·科普兰,一位黑人医生,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杰克·布朗特,嗜酒的造反派。约翰·辛格是孤独的极致化形象:聋哑的他在故事一开始就与他唯一的同伴、另一位聋哑人分开了(我们知道卡森·麦卡勒斯原本想给书取名为《哑巴》)。辛格成了其他人物的知心人,可他却无从吐露自己的心声,就这样死去了。
《心是孤独的猎手》确实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它仿佛不是出自新人之手,而是由一位作家老手写成的,这位作者能够准确拿捏悲剧与幽默、感情与政治分析、反叛与热爱的比例。无论是过去的年轻人还是今天的年轻人,都能在米克·凯利这个形象中找到他们自己的痛苦。如果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评价,那应当是来自于麦卡勒斯后来遇到的黑人作家理查德·赖特。在一九四〇年八月五日的《新共和》杂志上,赖特毫不犹豫地将麦卡勒丝与福克纳相提并论,这或许有些夸张,但他强调了麦卡勒丝特有的品质:“《心是孤独的猎手》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份对人类的惊人见解,凭借它,南方文学史上首次出现了这样一位白人作家,她用与对待自身种族一样的简洁和精准塑造了一系列黑人角色。这不仅关乎写作风格或政治立场,还来源于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这种态度使麦卡勒斯小姐有可能避开周围环境的压力,将人类汇聚在一起,无论对白人或是黑人,她都抱有一视同仁的理解与温柔。”
作为一颗新星,卡森·麦卡勒斯结识了一些作家、艺术家,有美国人,也有逃到美国的欧洲人。如果说自戴高乐将军六月十八日的宣言之后,伦敦成为了抵抗运动的象征,那么对于那些从纳粹主义国家中逃出来的人们而言,纽约则是他们的流亡地。卡森与德国大作家托马斯·曼的两个孩子克劳斯、艾丽卡尤为相熟。克劳斯在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六日的私人日记里写道:“认识了有趣的新朋友:年轻的卡森·麦卡勒斯,优秀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作者。来自南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融合了文雅与野性、柔美与天真。可能极有天分。”
第一部小说大获成功后,人们急切而义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麦卡勒斯第二部作品的出版。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六日的《纽约时报》上写道:“人们怀着担忧的心情等待着第二部小说。卡森·麦卡勒斯将标准定得太高了,不可能再次达到同样的高度。”一位年轻作家会被这样的话唬住。但卡森没有。她再次回到了工作状态。接下来,有必要列一份简短的人物传记了。
卡森和她的丈夫利夫斯都想当作家。他们曾有一个约定。一个人写作时,另一个人负责养家。一旦这本书写完了,两人就互换角色。《心是孤独的猎手》的巨大成功改变了这个约定。卡森继续写作。然而,由于她的第二部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发生在军营里,便总有传闻认为那其实是利夫斯·麦卡勒斯的作品。毫无疑问,利夫斯的军人生涯给卡森带来了启发与帮助。他一定提供了一些细节。可是,只需读一读他在战场上写的信——他参与了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的诺曼底登陆——就能知道,两人之中,卡森才是那个作家。尽管他的信十分详尽而且感人,但缺少了卡森那种独特的风格。
……
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虽然卡森·麦卡勒斯去世了,但她的作品并没有结束。她的妹妹玛格丽塔·史密斯曾在母亲去世时因遗产问题与卡森产生分歧。她决定将卡森的文章收集起来。她编辑了《抵押出去的心》并撰写了前言,这本书于一九七一年出版。这是一本小说、散文和诗歌的合集,其中收录了卡森·麦卡勒斯在十六岁时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吸管》。在序言中,玛格丽塔·史密斯大量引用了田纳西·威廉斯对卡森的回忆文字,包括卡森的一些生活片段,尤其是她离开南方故乡到达纽约时遇到的困难。玛格丽塔提到她和卡森一起住过的房间,“面朝一片安第斯丁香和日本木兰”,她们还分享了“同一张红木床”。这是一个看似琐碎的细节,但如果我们知道卡森一生中多么害怕一个人睡觉,多么无法独自生活,这个细节就有了很多意义。在这本文集的引言里,玛格丽塔·史密斯强调,弗兰淇这个脆弱少女就是卡森·麦卡勒斯本人。在她眼里,这是最像卡森的一个角色。尽管发生了那些让她们产生隔阂的事情——尤其是她们的母亲对卡森有着明显的偏爱——玛格丽塔·史密斯在谈到她的姐姐时仍然带着深深的爱意,她回忆她那南方语调的甜美嗓音、她对“漂亮故事”的喜好,说“她美化了自己生活中最值得注意的瞬间”。在读《抵押出去的心》时,我们还能发现一件事:比她早几年出生的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擅长写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则欠佳,但卡森能完美地掌握这两种体裁。她最后一本文集就是如此。那是她一九五五年写的,当时她在基韦斯特,与田纳西·威廉斯一起。“再也不能写了”对她来说只是身体的问题,由疾病所致。她写作的欲望从未停止,思想或想象力也从未干涸。也许正是因为她所有作品中都流露出的这种能量,因为她永恒的敏感的青春,她打动了一代又一代青少年,他们从米克·凯利和弗兰淇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安。而作为成年人,我们更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才华、她的写作技艺、她风格中的音乐性。我们知道,她是二十世纪美国文学中最令人迷醉的声音之一。伟大的作家往往会被误解,因此他们的作品需要流传,需要捍卫,需要被阅读。
(郁梦非 译)
《抵押出去的心》是卡森·麦卡勒斯辞世后由其妹编撰而成的遗作集,包括她早期与后期的短篇小说、散文、评论文章以及诗歌。爱与被爱的不可能性一直是麦卡勒斯小说的中心,而这种隔离的痛苦归根结底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上的折磨。在这本遗作里,她依旧是一个偏执的孩童,依旧抓住“人之孤独”与“爱之无能”的命题,淡漠地讲述她眼中的孤独与疏离。
美国天才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与杜拉斯齐名的“文艺教母”,海明威、福克纳之后,欧美文坛耀眼之星。
从钱锺书到苏童,从21次获诺奖提名的作家格雷厄姆到心理学宗师荣格,从文艺青年到媒体之星奥普拉,无一不为麦卡勒斯笔下的“孤独”所深深着迷。
《抵押出去的心》是麦卡勒斯的遗作集,包括她的短篇小说,随笔散文,评论文章以及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