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有胡琴啦!”
1953年4月,闵惠芬读小学二年级,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她到艺师二院,找同学玩,途经艺师老师单身宿舍区,遇到一处门口堆着杂物,堵了半边道。她正待绕行过去,眼稍在杂物堆无意间一瞥,机会来了。她看到,里面有一样东西,不是东西,仿佛是把二胡;不是仿佛,琴杆、琴筒,样样齐全,还有弓,斜在琴杆之上,一点不错,是弓,裹一起的棕毛,发出油黑的光亮。尽管胡乱地混在杂物里面,每个部件都不在正常位置,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可是,小惠芬想有把二胡,想到眼睛出血,头脑胀痛,这些部件分得再散,场面再零乱,她都能一下子作出判断——是把完整的二胡!
小惠芬的双眼里放出贪婪的光来,她刚要扑下身去,又把身子收了回来。一扑一收间,罗哲元老师站到了她面前。
罗老师,小惠芬认识,是父亲的同事,艺师教美术的青年教师,行将结婚,告别单身。今天他趁着星期天,正兴冲冲地打扫房间,门口的杂物堆,就是从他房里清理出来的。这把胡琴,毫无疑问,应该是罗老师的。
“罗老师,我想跟你要样东西。”
“我的东西?”
“你一定得给。”
“一定给。”
“发誓!”
“发誓!”
“罗老师,这把琴,可不可以给我?”
罗老师看看杂物堆,又看看小姑娘,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右手潇洒地一挥,说:“归你啦,拿去吧!”
“我抓起二胡,连谢也忘了说,一路飞跑回家。那真是没命地奔跑,一句话,在喉咙口反复说——我有胡琴啦!我有胡琴啦!一个念头,像是个吓人的催命鬼,在脑子里旋转:罗老师反悔了怎么办?罗老师追上来要回去怎么办?那个时候,丹阳镇大大小小的马路弄堂,都是青石板铺成的,尽管大小不匀,却是一块连着一块,没尽头似的。我在上面跑着,跳着,走完一条路,转个弯又是一条,不时地有‘咕咚咕咚’的声响,从脚下跳出来,那是不平整的石板,在我脚丫的敲击下,发出的声音,单纯又丰富。这美妙的‘咕咚’声,在我心头差不多回荡了一辈子,它象征着我音乐生涯的开始,象征着我从事二胡事业的开始。”
到家,猛推门,把正忙活的嗯娘吓一跳。她顾不上嗯娘,问,爹爹呢?嗯娘说,你眼睛真大,他不就在你身边吗?原来爹爹出去刚回,跟女儿正巧前后脚,在她身后站着呢。
返身面对爹爹,好不容易,她把气喘匀了,双手高高举起:“我有胡琴啦!”声音从喉咙进出来,很响,有一点爆发的味道。闵季骞看女儿,脸仰着,通通红,不停地冒着蒸气,额头到颈脖,满添汗泥,眉宇间画着决绝。他心头一震,先是接过胡琴,旋来旋去,不肯放下,不知在看,还是在想心事;然后慢慢俯下身,搂住女儿,无限爱怜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话都在女儿背脊画圆圈的手底心,画了一圈又一圈。
琴是罗老师自己动手做的。最惹眼的,是琴头的雕刻物,是鹿头的形状。这个位置,是琴的最高点,具上是天,合一起成了“天鹿”,丹阳谐音“天禄”,讨个做官的口彩。此琴的尺寸规格,成年人使用太小,适合作童琴。西方乐器制作,有时会根据演奏者年龄、身高,订制不同的尺寸,中国乐器也有类似制作,但不会是批量生产。这件罗氏手工作品,虽非量身定制,恰恰天衣无缝,适合小惠芬的身高,比正式胡琴差口气的,是封在琴筒上的,不是传统的蛇皮,是癞蛤蟆皮。闵季骞左看右看,一声叹息:“这个罗哲元,真是的。”
“罗老师不会是捉不到蛇吧?”看着父亲,女儿推测。
“那为啥不用蛇皮?”
“他怕蛇,不敢捉!”对自己的推理,小惠芬很肯定。
闵季骞撸撸女儿头,大笑不止。
以后,闵惠芬拥有了许多琴,其中不乏名贵珍品,这把琴,始终放在身边,这件事,记了一辈子。步人知天命之年,还能清楚记得罗老师长的模样,“归你啦,拿去吧”,他说话的声音,手势,头一甩的潇洒,拂之不去。闵季骞呢,耄耋高寿了,别的许多地方,都有点可以原谅的糊涂,女儿拿到这把罗氏胡琴时的欢喜神态,蹦跳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开心劲儿,放电影一样,一遍遍走心里过。
当时的爹爹,真心让女儿给感动了,对这把杂物堆里捡起的二胡,也有了感情,不是爱屋及乌那么简单。他不敢怠慢,连夜给癞蛤蟆皮作技术处理,又给弓换上新弦,擦好松香,自己一遍遍试拉,各处调整,直至一切妥帖。次日一早,他找出自己编写的油印本《二胡教材》(后修订,1956年12月由北京音乐出版社出版),第一页——《芦笙舞曲》。
女儿还没有反应,不知道爹爹下一步要干什么。爹爹没有看他,看油印本,安顿女儿在自己面前坐端正,说:“惠芬呀,开始吧。”
《芦笙舞曲》只有三个音“1、5、2”,两个空弦音,一个“2”用食指,是特别简单的乐谱。
小惠芬做梦都没想到,这会是她的启蒙第一课,起因竟是一把自己捡来的,癞蛤蟆皮琴筒的破二胡。
这第一支曲,没两天工夫,她就上手了,拉得没有疵点。女儿进步之快,出乎爹爹意料,也让他高兴。以后几天的课,他就有了改变,中间没有停息,三首曲子,《感激毛主席》《摘椒》《王大娘探病》,一口气教给了她。爹爹有学校的教学工作,平时毕竟很忙,他是想,一次教多一点给她,可有比较长的时间,让她独自练习,少一点影响到他。哪知道,前后只用了一个星期,女儿就跟他说,她已经熟练,会背了。爹爹吃了一惊。闵季骞是音乐教育家,他熟知少儿民族乐器教育的一般进程。
“三首全都会了?”
女儿点头。
“都不用看谱了?”
女儿点头。
有了琴,小惠芬变了个人。过去要好的朋友约她玩,她不去,吃饭睡觉,都要大人催上几遍,才肯放下琴来。中魔似的,琴不离手,天天拉琴。晚上上床睡觉,她跟嗯娘说,一天的时间为什么那么短,过都没怎么过,就过完了。嗯娘觉得奇怪,闵季骞笑笑,拉琴这件事,孩子实在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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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按下最后几字,时光已悄然潜入夜半。清空静止,万籁俱寂。我知道,此刻并非无声,只是人耳难及,听不到罢了。春分刚过,清明将至,迎春花在吐蕊,小蝌蚪在浮动,世间万物,欣欣向荣,多少生机,多少热闹。
脑海,耳鼓,四面八方声响,波涛汹涌,五彩缤纷。
孤身一人到德国,说好有人接,没人影,空荡荡的。法兰克福机场,举目无亲。问路,不懂外语,急煞人。发现小伙子走路上,也是一个人,看清楚是亚裔面孔,便轻手轻脚靠近去,和他并行着走。“中国人?”说这三个字,心放他身上,脸孔、眼睛朝别人,生怕惊动人家,不礼貌么。哈哈哈,他是中国人,问题解决了!这是头一次见先生,在我爱人姐姐家,听故事,读表情,全是有趣。第二次见,应先生盛情,到文海大楼,先生家。说好了,讲讲白相相的,杯里茶水,还来不及续第二次呢,话正说在兴头上,先生忽然站起身,说:你们继续聊,我要练一息琴。初闻,还真反应不过来。刘老师倒是镇定,到点了,让她拉琴,我们聊。怎么聊?崇拜几十年了,一把中国最好的二胡,此刻,就在间壁,让门板阻隔的琴声,丝丝缕缕,于茶香间穿行。
老虎吃天一样,跟她说写书,很爽快,一叠材料,有寸把厚,亲手交给,说是你保管着,先看看,这一看,十数年过去。五年前,机关食堂中午餐,同桌赵丽宏先生说,最近在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与闵惠芬同组,说你们作家协会,有她一朋友,就是你。赵提议,上海文联正组写丛书“海上谈艺录”,你不妨写闵。于我,此乃重提旧话,便不住点头。
不久,跟先生谈,她未加思索坦言,虽然用的是相商口吻: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等几年吧,等几年,闲下来,定定心心写,好哦?依我心思,想说不好。多好的机会呀,兵贵神速,最好是,即刻便能坐下来,哪怕能有个开头。一骑绝尘,凤凰涅槃,众声喧哗,以先生的记忆力,逻辑结构,形象叙述,一定是另一番天地。可惜,我说出口的,却是:好,闵老师,听你的,我等。便等。没等来“几年”,先生走了。
人世间,不生产后悔药。
同一件事,譬如少年夺冠,譬如一曲《新婚别》的诞生,翻来覆去说,甚而无忌重复之嫌,皆怕丢了真实,哕嗦尚小,失信事大;评述,颂扬,轮不上自己做的事,还是做了一些,是笔有不逮,是隐忍不住;引传主言,录行家里手表述,尽量让材料说话,宝贝一样,抱着素材,再细小,也紧抱,即使失却同样宝贝的文学。
好在,雄文四卷一般,有《闵惠芬二胡艺术研究文集》作参考,有刘振学老师,有好几十位传主的师友、学生,他们的热情帮助,为我完成这部传记的写作,作了基石。向他们,向《文集》的作者们,表示由衷谢意。同时,感谢先生挚友孙逊教授为本书撰写序言。
十二年前,先生送我一瓶酒,一尺多高,大号广口玻璃瓶,满盛上好白酒,浸有多种药材。当初,我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喝酒,暴殄天物了。她说,急什么,放着,慢慢喝,有利健康。我极不善饮,一年之中,仅过年过节启盖,一次抿三五口足矣,至今还留有满满的大半瓶,照此速度,我这辈子喝不完。
对,急什么,听先生的,放着,慢慢喝。
费爱能
2017年春于爱聆居
我与闵惠芬生命中的四次相遇 孙逊
伟大的弦乐演奏家闵惠芬离开我们已三年有余。作为一个和她交往了数十年的契友,每当想到此,眼前便会浮现出她不同时期的音容笑貌,一幕幕,是那样遥远,又是这样真切。
屈指数来,闵惠芬和我前后相交整整有一个甲子,这六十年间,我与闵惠芬生命中有四次相遇。这四次相遇或出于偶然,或纯属意外,或偶然之中有必然,或必然之中又生意外,正如苏轼诗所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的离合恰如雪泥鸿爪,你不知道在哪一天偶然邂逅,又突然一眨眼变得踪影全无……
一
我和闵惠芬的第一次相遇就纯属偶然。她是江苏宜兴人,我则从小生活在江苏丹阳,两县虽相隔不算太远,但毕竟距离百里之遥。大约是1952年左右,闵惠芬的父亲闵季骞先生应江苏省丹阳艺术师范(以下简称“丹师”)吕去疾校长之邀,来到丹师工作,教授民族乐器,因而她和母亲也一起随迁至丹阳生活。也是巧合,她家租的房子正好和我家在同一个院子里,门牌号至今记得非常清楚,是小牛场17号。就这样,我们前后做了四年邻居,直至1956年他们一家迁往南京。
闵季骞先生是著名的民乐演奏家,二胡、琵琶、古筝色色精通,因为家学渊源,闵惠芬从小就学会了二胡。每当夏晚,一个大院的人都会在院子里支起桌椅,一边吃饭,一边乘凉。这时,闵先生常会拿来各色乐器,在院子里尽兴演奏一番;而和二胡差不多高的闵惠芬,也会拿来二胡,跷起小腿,拉上一曲。或是二人同拉二胡,或是闵先生弹琵琶、闵惠芬拉二胡,父拉女随,煞是热闹,引来周边众多邻居观赏。当时闵惠芬在丹师附小上学,我则在一所弄堂小学读书;说来不好意思,我比她痴长两岁,上学时还要我祖母拿个小凳子坐在旁边“陪读”,这事后来一直被闵惠芬所取笑。
她在读小学低年级时,就已经在丹师礼堂表演二胡独奏。当时是丹师的毕业生汇报演出,其中插了一档闵惠芬的二胡独奏。记得当时她人和二胡差不多高,竟然敢在强烈的灯光聚焦下登台表演,这可不是一般孩子能做的事,特别是相比我读小学还要祖母“陪读”的胆小,闵惠芬自小就表现出过人的胆量。虽然表演中一时忘了曲谱,回头向父亲求救,但这“洋相”更显得一个幼童的纯真可爱,让人忍俊不禁。这是闵惠芬生平第一次登台表演,显示了她作为一个潜在表演艺术家的勇气和天赋,为她日后走上艺术巅峰埋下了饱满而富含生命力的种子。
因为当时还是独女,闵惠芬在家也是被父母所溺爱。闵师母不工作,全身心照顾闵先生和女儿,经常会在院子里看到闵惠芬滚在父母怀里发嗲的样子,每当此时,一家融融乐乐的气氛尤让人羡慕。四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他们一家留给我们邻居的印象就两点:一是闵先生和闵师母的相敬如宾和待人和气,二是童年闵惠芬的表演才华和被父母的宠爱至极。
四年以后,闵先生应邀赴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任教,他们举家迁往南京,从此便再没有往来过。只是大院内一位家在扬州和另一位在扬州工作的邻居曾去他家探望过,回来说起闵惠芬后来又添了一个弟弟和妹妹。因此,此事便被作为闵师母心好而有好报的一个例证,常被我们邻居不时地说起。
二
人生总是充满了许多的偶然。1965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上海师范学院留学生办公室工作。当时正是抗美援越的政治形势,我国是越南坚强的后方,一大批越南留学生分配至各大学读书,上海师范学院为此专门建立了留学生办公室,并从邻近地区调来了一批大学毕业生,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到上海工作的第二年春天,一天翻报纸,蓦然看到闵惠芬获当年“上海之春”音乐会二胡独奏第一名的新闻报道,当时心里一怔:这应该就是当年的邻居闵惠芬吧?随后自报家门写了一封信,试着投了出去。不久就收到了回信,证实了我的猜想。我当然欣喜至极,于是开始筹划和等待见面的机会。
机会往往在不经意间来到。为了丰富留学生的业余文化生活,我们基本每周都要组织一次参观活动,如参观中共一大会址、上海机床厂,或是观看文艺演出。一天下午,我带留学生赴上海音乐学院参观访问,事先并未联系,其间参加招待演出的正好有闵惠芬新创作的二胡独奏曲《老贫农话家史》。当时因在这特殊的场合巧遇童年的朋友而惊喜万分,但因为腼腆,踌躇了好久,终于在最后上车的前一刻,大着胆子上前和她相认。她看到我走近,也猜到了我是谁。就这样,断了十年的联系又接上了。
此后,我们开始了交往。有时我去上音看她,她和她的同学大都在琴房中练琴,我得以经常欣赏到她们高超的琴艺;有时她来我学校,和我以及我的两位同宿舍同事一起聊天,谈论一些社会和学校的琐事。不久,“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展开,1966届以后的大学生都推迟毕业,在校参加“文化大革命”。闵惠芬以自己的擅长参加文艺小分队,进行革命宣传;我单位同事也组织了小分队,赴宁波四明山步行串联。于是大家忙着各自的“革命大串联”,走南闯北,上山下乡,很少再有音信往来。等到我们步行串联回来,形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又以更大的热情投身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这期间,她和上海舞蹈学校的刘振学结为伉俪,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于是两人之间的友谊变成了两家之间的友谊。
三
人世就是这样机缘凑巧。1975年,在我们已较少联系的情况下,我被借调到北京国务院文化组,参加新版《红楼梦》校勘注释工作。其时闵惠芬也正好在北京,听说是录制二胡演奏的京剧唱腔音乐,并经常参加中国艺术团的出国演出。她先是住市中心的和平宾馆,后住西苑饭店;我先住地安门附近的北京第二招待所,后住前海西街原恭王府前的中国音乐学院。当时也没有手机,事先也不知道对方的情况。但中国艺术团出国演出前,会在民族文化宫先内部演出一场,因为同是文化组的下属单位,一次我们小组正好拿到了一部分票子,于是我们几个从外地借来的同志便优先拿了票子去观看。
中国艺术团是当时组建的实力最强的表演团体,主要任务是出国演出,其中刘德海的琵琶、闵惠芬的二胡、俞逊发的笛子、王昌元的古筝、朱逢博的女高音独唱、吴雁泽的男高音独唱,都是当年最棒的节目。这次观看,不仅欣赏到了顶级的艺术表演,而且又接上了和闵惠芬的联系。此后每逢周日,我常会去看她。她和也是上海去的昆剧表演艺术家蔡瑶铣同住一屋,后者当时正在录制词曲音乐。因为都是从上海来的,因而一见如故,谈起来就特别投缘,加上周日休息,正好打发羁旅在外的寂寞。我们无所不谈,从各自从事的工作,到听说的街谈巷议,气氛轻松而愉快。我也因此欣赏到了传统的词曲音乐,领略了它的独特魅力,并通过闵惠芬索取了蔡瑶铣的录音带,还抄写了白居易《琵琶行》,陆游《咏梅》,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山有怀》和《游园》的简谱。后回到学校,在上到古代文学有关篇目时,还带到教室当场放录音给学生听,收到了极其良好的教学效果。
那时中国艺术团经常出国演出,每次演出前都要先在北京内部演一场,闵惠芬是团里的台柱,每次演出都会有两张票子,我因此有机会多次叨光,欣赏到当时国内的顶级演出。其中闵惠芬常演不衰的节目是《江河水》,虽然听了无数次,但每次都让人热泪盈眶,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朱逢博则每次都唱《白毛女》,形象既好,声情并茂,令人动容。当时上海和京华文化圈流传着两句顺口溜,叫“上海两个宝:闵惠芬、朱逢博”,可见她俩受欢迎的程度。其他再如刘德海的琵琶独奏曲《十面埋伏》,也是百听不厌的保留节目。这是我在北京所享受到的最好的文化生活,至今想起仍怀念不已。
一年多以后,我们又先后回到上海,各自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碌着,情景又回到了原先的常态:不时的电话问候、偶尔的见面畅谈,和更长时间的互不往来。
四
人生在充满了很多偶然的同时,也充满了许多的突然。北京回来五年后的1981年,她突然被诊断患上了黑色素癌——这是所有癌症中最厉害的一种,这使她本人、家人和亲友都深感震惊和悲痛。其间她先后六次手术,数十次化疗,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好几次都是死亡线上被拉回,可谓是九死一生,对于生命的无奈和无望,对于未来的困惑和迷茫,困扰了她和她家人整整六年之久。特别是她丈夫刘振学,独自一人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记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一天晚上摸到我家里,欲哭无泪,精神临近崩溃的边缘。我们无言相对,只能是无力的劝慰,和对闵惠芬战胜病魔的毅力的坚信。
果然应了“遇难成祥”一句老话,闵惠芬在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以后,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病魔的折磨已耗去了她的体力和精神,但她依然乐观和坚强,再大的事情,她能放得下。沉疴过后,她又像没事人一样,不仅吃东西不忌口——例如鸡腿鸡翅照吃,而且又开始天天练琴,使自己的臂膀和过去一样有力——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会重新登上舞台!
这一天终于来到:1987年9月,她应邀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中央民族乐团音乐会。听到这一喜讯,我和我爱人孙菊园当即赋就一首长篇歌行《阳羡女儿行——写在闵惠芬重返舞台之时》,送至她家:
君本阳羡陌上枝,移入云阳板桥西。
门前秀水绕绿堤,为邻四载长相忆。
虽有翠竹羞为马,琴声相闻不相见。
姣弱才及琴身长,一曲未终四座惊。
鸟语空山山更幽,人吟良宵宵愈静。
病中吟罢歌光明,声声传尽曲中情。
年刚总角露才华,曲阿谁人不识君!
阖家移居迁金陵,自此一去无音讯。
相逢已是十年后,乐坛名振天下知。
大比一举曾夺魁,琴艺日臻纯青时。
阳关三叠伤别离,江河一曲泪凝噎。
月映二泉愁千古,魂系长城情万里。
沉疴难消凌云志,绝症无改赤子心。
为返舞台历磨难,长使知音泪沾襟!
愿君此去载誉归,情韵风采动神京。
遥想曲终人不散,满座嘘唏泪花噙。
闵惠芬连夜写了一首七律,就是现在收在《闵惠芬二胡艺术研究文集》中的《答友人》诗:
沉疴六载如梦魇,朝吟悲歌夜叹月。
几度意冷愁千结,艺魂一缕难泯灭。
断翅重振入青云,长啸万里抒壮烈。
请君为我举大白,击节高歌壮远别。
此诗抒发了她被病魔长期折磨后所喷发出来的满腔豪情。以上两首诗都发表在当年的《解放日报》上。
重返舞台之后,她又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忙碌生涯。在这期间,她先后获得了多项荣誉,其中含金量高的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共十五大代表、“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等。她依然非常忙碌,每年都有大量的演出,包括国外和我国港澳台地区演出,其中1994年全年演出达176场。其间她和我及菊园三人,一起结伴回了一次丹阳,我作学术讲座,她作讲座并演出。这是她离开第二故乡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家乡演出。当年她登台演出的丹师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都是崇拜和仰慕她的青年学子,包括我们共同的儿时朋友“狗狗”也来了。可以想象,一个数十年前从这儿走出去的艺术“神童”,今天真的成为一个艺术大师回来了,抚今追昔,真可谓思绪万千!我们还一起回到老宅,“小牛场17号”的门牌号和老屋依旧,只是在我们今天的眼中变得又矮又破了。我们还和看着我们小时模样的老邻居一起在大门口拍了照。最近听家乡亲戚来电话说,老宅现已拆掉,童年的记忆也就此了断,当年留下的照片更成为珍贵的回忆。
又是人生中的一次偶然:1993年,我和菊园以及江南几位《红楼梦》研究者赴台湾访问,我们竟然又一次在台湾巧遇。我们是参加“从宝岛到江南”的《红楼梦》学术讨论会,她是赴台演出,应邀顺道访问了我们开会所在的大学。于是我们作为先到者,和大学生一起在学校大楼前迎接了她的到来。那天她为台湾年青学子即兴作了演讲和演奏,场面朴素无华,气氛亲切感人。晚上我们一起聚会,又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不久,菊园也患上了妇科肿瘤,因此两家同病相怜,经常相互交流鼓励。她因为坚强,病魔似乎远离了她,而菊园在首次手术度过了十七个快乐的年头之后,于2011年又发现患上了升结肠癌。先后两次手术,十余次化疗,也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一年半后匆匆离开了我们。菊园患病期间,闵惠芬多次到医院看望,以身说法,鼓励她战胜病魔;菊园去世后,闵慧芬又和刘振学一起来告别现场为她送行,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看闵惠芬当时健康的身影,我本以为她已完全逃过了生命的一劫,但想不到最后竟是脑溢血夺走了她那曾是无比坚强和乐观的生命。
唐代诗人李商隐《锦瑟》诗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人责怪锦瑟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琴弦,其实琴弦的多少无关重要,因为二胡虽只有两根弦,闵惠芬照样拉出了和锦瑟一样丰富的音节和旋律,一样承载了她生命中许多美好的记忆。往事并不迷惘,人世时有代谢,闵惠芬已经离开我们三年有余。锦瑟思华年,今天,我们只能透过锦瑟繁复的琴弦,追忆那已经逝去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闵惠芬:弓走江河万古流》是著名二胡演奏家、上海民族乐团国家一级演员闵惠芬先生的传记,由上海作家费爱能先生执笔。
闵惠芬(1945年11月—2014年5月12日),江苏宜兴人,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国家一级演员,著名二胡演奏家,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四届“上海之春”中国二胡比赛中获一等奖、上海文学艺术奖、第十二届“上海之春”创作二等奖、首届中国“金唱片”奖、宝钢高雅艺术奖、“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称号。系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六、七、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她被评为“世界最著名的弦乐演奏家之一”,代表曲目有《江河水》、《二泉映月》、《听松》等。2014年5月12日上午,在上海仁济医院病逝,享年69岁。
闵惠芬,1945年12月23日生于江苏宜兴,国家一级演员,著名二胡演奏家。
《闵惠芬:弓走江河万古流》既是一部生动的人物传记,又是一部专业的艺术评论。
本书特别重视留存和整理闵惠芬先生的艺术经验,作者费爱能邀请熟悉闵惠芬先生的民乐专家,对闵惠芬先生的艺术经验做了全面、专业、权威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