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
天灾人祸是不能够预料的事情。在旧社会,穷人遇见天灾可就更苦了,趁机做坏事的坏人也更多了。记得天津一九三九年闹大水时,我刚满十岁,那是个下午,我提着铜壶上街去买水,从我家到水铺也就半站路远。去时眼看着从马路边地沟往外冒黑水,回来的时候水就上了街,真是水火不留情啊!大水一会儿就从胡同进了院子,上了炕。
那时我家住在南市升平戏院后杨家柴厂。这里地势低洼,大雨后水比别处深一二尺。会水的人这时可顶用了,帮助大伙儿用木盆运东西,用木头做成的木排运小孩子。
我们这个胡同唱戏的多,哪家都有戏衣,这可是演员的财产、吃饭的家伙,得抢着先把戏衣运出来。水很快没了炕沿,桌子上放凳子,凳子上摞箱子,高一点儿是一点儿。眼看着水一个劲儿地往上长,老人小孩最惨了,哭的叫的,真可怜哪!
人多主意也多。好在这一带都是砖房,地势低就上房吧,这个主意立即得到大家同意,大人孩子,一家子一家子的全都上了房,能搬的东西也全搬上去了,吃睡都在房顶上。最可怕的是下边一望无边的大水。这时正是七月连阴天,老天爷天天下雨,“咕隆隆”打雷,上边浇着下边泡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大伙儿躲在房顶上,用席、竹竿、杉篙搭成小棚子躲躲风雨。这时才能看出人心哪,我们这个大杂院住着十几家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个卖药糖的傻二哥也不过十五六岁,他平时热心,喜欢帮助人,遇见这样的天灾,他可是得用的人才了!他从小就常常到河沟里去洗澡,会凫水,这时他挨家挨户,爬上爬下,把人救出屋,他首先把最困难的下肢瘫痪的四姨夫背上房,接着脚下踩着水,用一个大木盆双手推着,上边摆满每家的东西,一件件地运到房上去。他都把别人家的东西运完了,人也都背上了房了,才回家去接自己的老母亲、三个弟弟和破烂东西。
傻二哥为每家每户搭棚,没有那么多绳子,他就把身上穿的褂子撕成了条,搓成绳,他连家里唯一一条破被子都给撕了。光着膀子,这房跳那房,一家家的棚都搭好了,最后才给自家搭一个很小的棚。他还为大伙儿运点吃的,弄点水。哪里有干净水呀,就是把房下的臭水舀到房上澄清了吃。
傻二哥热情肯帮人,跟他娘的为人也有关系,他们母子处处都帮人,什么事都先想到别人。傻二哥他娘常爱说:“唉!不修今生还要修来世了,要多做点好事,做了坏事怎么去见阎王爷呀!”傻二哥不这样看,他说:“我娘信神,可我一不烧香二不许愿,就是凭良心,对人好心肠,这比什么都好。烧香还得花钱给泥胎磕头,瞎掰咧!”
傻二哥因为给大伙办事还跟他娘吵过架。二哥把很多邻居老弱都背上房,安置好。他先把他娘放在桌子上,又把桌子放在炕上,不想因为耽误太久了,待到回来接娘,炕已经塌了,桌子陷进了炕里,把他娘和小弟弟吓得大哭。二哥把大伙的事忙完了,看见他娘的这个狼狈相,背起娘搀着小弟弟就走。两个大弟弟不知到哪儿去了,后来才找到,原来是跟着街坊都上了房,他家东西可就全部湿透了。这事谁也不知道,他娘跟他抱怨时我才知道的,因为我正在帮二哥把打湿的东西都晾起来。他娘说:“你走了就不回来,把我跟弟弟就撂在桌子上了。虽然桌子摆在炕上,可眼看着从院子进水,一下子进了屋子,一会儿又上了炕,“轰”地一下子把炕冲塌了!你说吓死人不?”二哥说:“那也不要紧,您怎么着有我哪!人家都比您难哪!我这不是来接您了,这不也上了房吗?这是遭大难的年头,先帮着比咱难的上了房,比您烧香磕头求神强!”
一天,唱三花脸的王吉仙大爷发现了一条小蚯蚓,就大叫起来:“快来呀!龙王爷显圣了!”这下子可惊动了所有困在房上的大人孩子。吉仙大爷双手托着这条蚯蚓,嘴里念着:“龙王爷啊!快把水收回去吧!哪方造孽找哪方啊!我们这方都是好人哪!”在吉仙大爷的指挥下,大伙对蚯蚓磕头。可是傻二哥就没磕头,我也没磕头,因为我和母亲一向不信神。傻二哥的母亲趴下磕了好几个头,我看见傻二哥很不耐烦。吉仙大爷要大家凑钱买香,他自己先拿出钱来,傻二哥他娘也出了钱,大家有的出了钱,也有的实在太穷,拿不出来。傻二哥却帮着去买了供,吉仙大爷又领头烧香磕头求龙王爷。
我们每天站在房上数着墙砖的数目,来测量水位是升高了还是降低了。每天看多少遍。数呀,数呀!一块,两块……盼着水落下去。烧香磕头求这条小蚯蚓还真“灵”,果然第二天一数砖,水位落下一块儿,大家可高兴了!但不知怎么回事,蚯蚓大量出现,爬得到处都是,怎么这么多“龙王爷”呀?有人看见还跪下,可是只磕头不烧香了,因为大家都没钱,再说水也没落。没想到第三天水位长得更高了,吉仙大爷也不吭声了。P14-16
读凤霞的文章,我好像从一大堆凌乱的旧书里,忽然发现一个
贴照簿,里面贴满了旧艺人和他们舞台生活的照片。
——艾青
本色见才华,我钦新凤霞。
——叶圣陶
我愿青少年们,读过要好好记住她的话,这对于你们的现在和将来,都有极大的帮助。
——冰心
做了半辈子朋友,才明白评价这位漂亮美丽的朋友是一件多么庄严和神圣的事。
——黄永玉
美人娘
——代序
又是一年春草绿,又是一年春雨滴。
草长莺飞的季节,使我想起,1998年的这个季节,我亲爱的母亲猝然远去。那一年的初春雨水浓,天公淅淅沥沥不断地流泪,母亲那颗优美的灵魂在如泪般的烟雨朦胧中回归天堂。
我越来越坚信,我的母亲新凤霞是一个圣女,造物者将她如种子一般撒向人间,意欲要她开花要她结果,要她传递人生中最美好的信息。这正是在母亲离去时众多亲朋挚友滂沱的泪河当中,我是流泪最少的人的原因,感谢美好不该用眼泪,而应该用微笑。
母亲真美。她年轻时候的朋友对我说,出身贫穷的母亲是一朵塘中莲花。不在乎她用面粉袋改做的衣服如何粗糙,不在乎粗布上自染的颜色如何层次不一,走在任何地方她都是引人注意的目标。她美丽的脸庞上有弯弯高挑的眉,深邃多情的眼,笔直玲珑的鼻,线条清晰微微翘起的嘴。她完美的身上找不到缺欠,美丽原来就是这样,天地的灵秀独独钟情于一人。
一条清丽柔和、纯净如涓涓泉水般的嗓子注定了母亲的演唱生涯。她从六岁起迷上了舞台,不顾父母的阻拦,利用各种机会寻求登台表演的条件。幼年的母亲是天津街头拾煤渣的穷苦孩子当中的一个,然而她懂得在帮助劳累一天的父母后,跑老远的路到刚刚开锣的戏园子里去看戏。花花绿绿的舞台上有千变万化、色彩绚烂的歌唱和舞蹈,生、旦、净、末,唱、作、念、打,道不尽的神奇,说不完的魅力。一次一次的争取,一次一次的努力,父母不忍让女儿到戏班子里挨打受骂,但却挡不住女孩子心中的自然之力。她学京剧、学昆曲、学大鼓、学梆子、学评戏,她看过无数演员的表演,没上过学不认字的她能够单凭记忆,录下做一名杰出演员所需要的一切信息。
十五岁的母亲担纲主演,是由于主角临时缺席。早已将戏文牢记心中的母亲临时顶替主角上场,结果却是见惯了名角的观众们发现了一枝空谷幽兰、一朵出水芙蓉。
母亲曾对我说,她之所以做演员是因为爱戏,她太迷恋舞台了,除了演戏,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新生的共和国为母亲的戏剧创作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在这个舞台上,她创造了多少让一代又一代观众刻骨铭心的形象啊!五十年代的“刘巧儿”“杨三姐”、六十年代的“张五可”“银屏公主”“春香”“珠玛”“祥林嫂”……无数的观众热爱她、崇拜她,我小时候曾见到剧院的工作人员提来观众寄给母亲的信件,足有几大麻袋,打开口袋,哗啦啦散落一地。
我想过,那样多的人喜爱母亲出于一个最自然、淳朴的原因,因为母亲的美丽。
我总觉得,成了她专行里的一派宗师以后,母亲心里一直有一种 危机感。母亲年纪很轻的时候在她的艺术门类当中便成了众望所归的 开山人物,这种辉煌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患病之后,母亲的业余时间 多起来,她开始努力地用各种办法寻找她过去的朋友,并且在她的回忆录中怀念那些人和事。许多老友因而又回到她身边,和她恢复了来往,这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快乐。她帮助他们,无论有什么事,只要能帮上忙,她便不遗余力。有时我觉得她简直热情得过了火,她却告诉我,妈妈这么多年变成“名人”,而骨子里仍然是原来的那个小凤子。妈妈年纪大了才觉得,人与人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我得到的比付出的多出很多。
母亲的美丽,从内至外。
常州,是母亲最终选择飞向天堂的地方。那是一片同样美丽的土地,是一九九八年的初春,北方还寒风凛冽,常州已是桃花初绽,春雨绵绵了。母亲走前,高兴地对我说:“这可是我头一次去常州,我要给那里的朋友多画几张画。”常州是父亲的故乡、水土丰润的鱼米之乡,母亲一生没有去过,却在最后的时刻拥抱、亲吻并将魂灵永远留在了那里。母亲实在是独特的,她的离去也显得那样美,那样温柔,有情有义。
古人有言:“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记得我的一位姨表姐,从不称呼母亲为“姨”,而叫她“美人娘”。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这个称呼,觉得奇妙而好听,母亲在的时候听到这个称呼总会微笑。母亲不在了,这个称呼越发显得那样贴切而美好。
让我也这样叫一声吧:你是我永远的骄傲,妈妈,美人娘。
一九九九年四月 北京
上文是我在母亲去世不久后写的,如今我还想补充一点的是,母亲人生后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疾病中度过的,一九七五年底她身患脑梗,导致半身瘫痪,去世前的二十三年时间都是如此。但在这二十三年中,半身残疾的母亲完成了从演员到作家、画家、导师的角色转换,尤其是她克服了一切心理的、身体的艰难困苦,成为一位出版了几十本著作的传奇作家。
如今,母亲的又一本作品将要面世了,在她去世十九年以后。书中的大多数文章都是从未发表过的,比如《赶城》《表哥》《我们是主人》《勤》《忍》等。记得当年母亲曾将一大包手抄的书稿交给一位来自台湾的朋友,希望这些手稿能在台湾出版,但是后来那位朋友去了美国,书稿出版一事就被搁置下来了。再后来这位朋友在美国找到了我,把书稿寄还给我,而这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正巧去年,一位来自山东画报出版社的年轻女编辑王一诺找到我,表示希望能够为母亲再出一本书,我搬出了这一包沉甸甸的书稿,也就成了这本即将付印出版的母亲的新作——《美在天真》。
二○一七年,在母亲九十岁诞辰的日子里,想念我的母亲,我们家的美人娘。 吴霜
二○一十年七月北京
这些文章,有的记录了新凤霞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有的是和她同一时代的老艺人的悲惨遭遇,也有的记录自己的家庭和演戏经验。她对过往的记录是含着眼泪在说故事,这些故事几乎篇篇都是对旧社会的控诉。文章都是从生活中来,记事清楚,具有女性温柔细腻的观察,故事外表宁静,内心从容不迫。
新凤霞著的这本《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是一位淳朴美丽又历经坎坷的绝代佳人,用善良纯真的本色和独立自强的人格,在传奇的故事中,告诉我们“美”的模样。
一部个人生活史,却无意间记录下新旧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
新凤霞著的这本《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介绍了,她,是一代“评剧皇后”,连周总理都说“三天不喝茶,不能不看新凤霞”;
她,又是一位前卫女子,这辈子干的前卫的事当属追求“戏剧神童”吴祖光,“霞光恋”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
她,终其一生都在与黑暗和庸俗的旧世界决裂,又用炙热的感情歌颂新生活……
她就是新凤霞,在她去世十九年后,这部辗转于中国台湾、美国的手稿,终于重新展示在我们面前,这既是一代评剧皇后的传奇自述,又是一部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