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纸上的旅行
四十八岁的时候,我打算出门漫游。
这件事应该在十八岁的时候去做,就像有个作家的小说名字:十八岁出门远行。三十年前没做的事情,现在做就晚了吗?老托尔斯泰八十二岁还出门远行呢,之所以冻死在小火车站,是因为他把这事推得太迟了。现在我四十八岁,四十八岁出门远行,有什么不妥?我知道同胞们的想法几千年一贯制: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把人生都严格地定制好了,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情,什么年龄该是什么样子,如果在规定的年龄没有个规定的样子,就变成了怪物。可是人生又不是体操比赛,为什么非要完成规定动作呢?怪物就怪物吧,怪物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不同凡响。我就是要不同凡响啊,怎么了?
坦白地说,我把十八岁时想做的事情推迟三十年才做,是有原因的。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有出门远行的念头,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绊住手脚,手脚动弹不得并不说明心里没有冲动,只是他的脚还没有跨出门槛,所以我们看不到他内心的冲动罢了。
我现在有了冲动,而且很强烈。当然,也不是现在才有冲动,十八岁的时候我就有冲动了,但那时候我胆儿小,那时候的我是个内心怯懦的人,我的冲动仅仅是在想象中自由自在地漫游,顶多也就是拿着地图,让手指在地图上漫游一番。在想象中,我开着一截火车那么长的大货车,在美国西部的公路上驰骋,像个现代牛仔,大货车就是我的高头大马,汽车的轮胎比我的个头还要高出许多,坐在驾驶室的我威风无比。现在你知道了,我其实是个大货车爱好者,当然那不过是少年梦,我的漫游也只是一种纸上的旅行。
二十八岁的时候,我的冲动仍在。不过二十八岁的时候,我的梦想已经降格,年龄的增长让人变得相对现实,我不幻想驾着大货车漫游了,有一辆自行车已经足够。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说是有一个美国人,开着自制的自行车——我说“开着自行车”是因为那家伙给自己设计的自行车是三个轮子的,而且座位有点接近汽车的驾驶座,座位后面放着他的全部家当:衣物、睡袋、帐篷、打字机,等等。那家伙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停在哪儿睡在哪儿,他不需要按部就班地朝九晚五,坐在咖啡馆或者酒吧的时候,就在他的打字机上敲敲打打地写稿子,然后找个邮局把写好的稿子寄出去,过不了多久,稿费就打到他的银行账号上了,报道说那家伙以这样的方式走遍了美国。这样的生活令我羡慕不已,我看那篇报道的时候蠢蠢欲动地搓着双手,恨不得自己立即就出发。但是那时候我的儿子刚刚出生,双手还没有搓热我就得去抱儿子,我得让他撒尿,一泡尿的工夫,我的冲动就被冲跑了。
三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经有点经济实力了,我买了一辆100CC排量的摩托车。其实我上班的地方和我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根本用不上摩托车,连自行车都不用骑,但我还是买了摩托车。我知道那是内心里想要出门远行的冲动在作祟,但我那时候也只有周末敢把摩托车开到几十公里以外,短暂地体验一下漫游的滋味。客观地说,那不能叫漫游,说得好听一点,就叫作漫游练习吧。那时候,一百公里是我的最大半径,因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牵着,我不敢跑得更远,在离家一百公里的地方,望一望更远的远方,然后神情黯淡地回家。
现在你看出来了,我不仅内心胆怯,而且还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对男人来说,责任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同时也是个致命的东西,扛得动扛不动都要扛着,扛着就得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转眼就人到中年了。
人到中年,是个什么东西?有个姓董的先生说中年是下午茶,也就是说,剩下的时间眼看着已经不多了。董先生还说,中年是想法太多而精子太少的年龄,或者是精子太少而想法太多,反正都一样。就是那种俗称有想法没办法的年龄。但我不以为然,我觉得“没办法”是因为顾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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