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隔多年,银娥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声驴叫,“嗯——昂——嗯——昂——嗯——昂——”,在这连最爱聒噪的虫子都息声了的三伏天的正午,那驴叫声突兀得就像晴空里的一个炸雷,咔嚓嚓,颇有点惊天动地的气概。
这天的活计是在黄羊坡锄糜子,晌午散工时,队长捏着一把麦子,边揉边吃,说,下午放假,明早拔麦。麦死中伏,这是中伏的第三天。麦子成熟时,呈现出古铜的色彩。风一阵儿一阵儿掠过,麦子起伏如潮,叶穗在翻转中折射出黄金的光泽。新麦的香气被酷烈的阳光蒸腾出来,给风儿裹挟着恣意飞扬。张庄的老人断言:这是近十年来收成最好的年份。
社员们掮着锄,三五成群地沿一条条小路走向各自的庄院。胡红旗和银娥落在后面。当社员隐没在梁峁沟壑之中,他们在沟坡崖下的阴凉里坐下来。虽然是伏天里的正午,但沟谷也是风道,有小风徐徐吹着,还是凉爽的。
胡红旗长叹一声,头深深地垂下,啃自己的指甲。
“有啥嘛,一天愁眉苦脸的。”银娥说。
胡红旗高考又落榜了。连续两年落榜,胡红旗精神倒了,自看榜回来,就蔫头耷脑的,羞于见人,劳动时就在拐头边角,歇息时就躲进沟壕里,回到家便闭门不出。银娥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银娥和胡红旗定亲已经四年了。十五六岁是女娃结亲的花季,银娥十五岁初中毕业,提亲的就上门了。女娃只要一处对象,就像推开了一扇门,提亲的便接二连三地上门了。银娥的爹一直没有应承,他有个中意的女婿,就是胡红旗。银娥家和胡红旗家共用一道院墙,从新中国成立后就这么住着,两家人隔着半人高的院墙扯磨吃烟,吃饭时互相从碗里搛菜吃,谁家吃个稀罕东西,隔墙头递过一碗去。多年没红过脸。胡红旗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胡红旗的爹是大队会计,他是大队民兵营长,也算是门当户对。两个娃又是从小一起耍大的,银娥跟哥哥弟弟就像天生的冤家,可跟胡红旗却出双入对,就像天生的一对。因此胡红旗的爹请了媒人来提亲,银娥的爹就爽快答应了。择了日子,摆了宴席,开了酒瓶,胡红旗和银娥接了准信(互换礼物),胡红旗的爹把十块钱用一根红头绳拴成一个项链,往银娥的脖子上一戴,亲事就定下了。自此,银娥一年要给胡红旗家每口人做一双鞋,给胡红旗当然要做两三双,胡红旗则是逢年过节来家里拜节。胡红旗高中毕业,两家人商定,胡红旗先当兵,当兵后第二年结婚。那时候,当兵是一条光明大道。张庄这些年当兵的,没有一个回来的,开车的,当工人的,还有转干的,都成了吃皇粮的。对于别人来说,当兵如登天,可对于胡红旗来说当兵就像家里事,因为他爹是大队会计,公社里是为下人的。可还没等验兵,高考恢复了,胡红旗参加了高考。 胡红旗的爹读过几年私塾,胡红旗从小书念得好,字写得好,从上小学就写对子,初中就给人队写标语,是最早挣工分的,人们一直“秀才、秀才”地叫。胡红旗参加高考,落榜,复读一年,又落榜。两度落榜,压力自然就大了。
胡红旗长叹一声,银娥拉过他的手攥着,“咱张庄和你一起考的几个,比你差几十上百分哩。”
胡红旗就啜泣了,泪水打在干燥的塘土上“吧嗒吧嗒”的。
银娥说:“就差三分,再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
胡红旗说:“念书可不好说,有个比我平时学得好的,可成绩出来比我差了二十七分哩。”
“我知道你心里想啥,”银娥说,“当兵,能有考上大学风光?我要是上了高中,才不稀罕当兵哩,一定要考个大学。”
胡红旗把头抵在银娥的怀里,银娥抚着他纷乱的头发说:“考上大学,就是真正的秀才了,将来就是个文化人。你看看这些年来咱张庄的人,不要说驻队的干部,就是那些来劳动改造的,别看是来接受改造的,也从心底里看不起咱们的。”
胡红旗说:“这我也知道,可是我怕复读了,那苦大得。”
“男人嘛,不吃苦哪有出息,说这话也不害臊?”银娥说,“你这分数不复读不觉得亏?以后后悔都没处说去,再说就是考不上,明年再当兵也不迟,你年龄又不大,急啥?”(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