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上海已经很自如了,自信在保姆这一行里,只有她挑人家,不会人家挑她。而且她拿定了,只在西区的淮海路上做,只做上海人,那些说山东话的南下干部家里,她是不做的。曾经有人介绍她去虹口一个军区大院里,给一个司令家带小孩。工钱很高,可她只去看了一眼,就决定不做了。她看那司令家住一栋楼,家里也没什么家具,地板倒是打蜡的,沿墙放一圈沙发,像机关的会议室。厨房很大,却清锅冷灶,连水都不烧,由几个男兵到开水灶提开水。饭是到食堂去吃的,还吃的不是一个食堂,司令吃一个,司令的女人,也是个军人,吃另一个。小孩子再吃一个。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她过不来。她又不喜欢军营的环境,也不是居家的样。她从大院里出来,走在空旷的天空下,路上也是空旷的。一眼望过去,不见一个人,也不见一户人家,十分的荒凉。这算个什么鬼住的地方!她心里骂。在乡里,也还有个塘,塘里有鸭鹅,田里有做田的人和牛。走走,就有了村子,村子里有炊烟,有母鸡打鸣,有北边飞来做窝的燕子。老远望过去,就见红砖房一座一座的。红砖是只在窑里烧一遍的粗砖,不如青砖细密结实,但看上去,丝丝杨柳中间,则分外妖娆。奶奶想起了扬州乡下的情景,多么有颜色啊!一辆军车开过去,扫起一片尘土。她的身上脸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头土脸的。
到了四川北路、海宁路一带,奶奶的思乡病就好些了。街道重又狭窄起来,有了店铺,行人,电车,汽车。从弄口望进去,可看见晾晒的衣服,玩耍的小孩,厨房间里的油烟味,也漫出了一些。那里面是奶奶比较了解的生活。但虹口的楼房却过于整肃高大了。那种红砖的墙面,挂着小小的黑铁栅栏的阳台,更显得墙面的大、宽和陡峭。弄堂也是宽和大的,显得比较宏伟。那种骑楼,也有着压迫感。人呢?像是比较杂沓,连相貌都是杂的。因为杂,总体就显得眉目不端,有几个相貌好的,埋在里面,也显不出来了。她总归是看不惯。走在海宁路桥上,桥下是苏州河开阔的一段,可见远处的船只,挤挤地驶来。她也闻不来这种河水的腥气,还有带潮气的风。她回到淮海路上,才觉着心定了。那些较为短浅的,新式里弄房子,可看得见弄底。街道是蜿蜒的,宽窄得当,店面和店面挨着。有大楼,却不是像虹口,邮政总局似的森严壁垒。而是只占一个门面的门厅,从外可见电梯的开阖升降,电梯边上的大理石的楼梯,拐弯角上有一扇彩色玻璃窗,光正好照进来。门厅里开电梯的和门房说着闲话,激起一些回声,走过去,就可听见一两个字。街面上也很繁荣,但不闹,人来人往的,大都是本地段的人,所以,就不杂。这里的格局要小一些,因此,相互就有呼应,是住人家的地方。这里的人,长得也好,文雅。不像虹口的人那么,有些粗粝。这里的人也会穿衣服,倒不是一味地摩登,而是见过摩登的世面,反倒安静下来,还略有点守旧。
P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