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复杂的家庭
阳历年才过,旧历年又来了。水仙展开年轻姑娘似的芳容,盆梅也像俏皮小丫头似的笑了。孙妈咧了咧干瘪的嘴,心里充满了一年之中罕有的快乐。孙妈是祁公馆里干粗活的一个老仆妇,一年到头地扫院子、擦地板,冬天还加上添火炉,细致的活儿绝轮不到她的头上。可是今天她居然跟着伙伴在书房里擦起家具来了。
书房里面的家具全都是花梨紫檀的,条案上都嵌着带云彩的石头心,椅子背上也镶着蚌壳。架格上的书倒不甚多,可尽是些小摆设,什么古铜的小香炉,绷瓷的小花瓶、盖碗,五彩的鼻烟壶,象牙雕刻的小佛爷,简直多不可数。
孙妈也听老爷对别人说过,这书房里所有的东西,假使有人给五十万块钱,他也不卖。所以孙妈跟余妈今天来这儿工作,她要特别谨慎。她那粗糙的手指头不敢直接去碰桌子的腿,只用一块绒布轻轻地擦,直擦得桌椅、条案、架格,连里间木炕下面的两个小脚凳,全都是又黑又亮,亮得能照得见人。可是那些小摆设她还是不敢伸手去摸一摸。手里拿着绒布,眼睛东瞧西望,好半天,她才大着胆子把茶几上一个古瓷花瓶双手搬开,过去企着脚儿,擦那冰炸梅的月亮形的后窗户。
余妈在旁边跟她说话,余妈向来是好谈天,她一面轻轻地擦着瓶座,一面嘴里不断地说:“二太太也真是!快到年下啦,大家都应当欢欢喜喜的,昨儿晚上她又哭起来啦,也不怕不吉祥,不怪老爷这程子不怎么爱搭理她啦!”孙妈没言语,还是专心擦她那后窗户。
余妈擦完了瓶座又去擦掸瓶,她又说:“五小姐可也真厉害,当着老爷她敢骂三太太!”孙妈还是没有出声。
余妈又说:“五小姐、四少爷跟三太太,现在都大长脾气,你不常伺候你不知道,什么都要挑剔。赶明儿骏少爷一来了,那更难伺候了!那位少爷,他要瞧见沙发上有芝麻大的一个泥点儿,都不行。”
孙妈听到这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脸上进出笑容,说:“骏少爷几时来呀?”
余妈说:“不是前天还来了一封电报吗?说是两三天就要来啦,今儿是二十七,我想总得过了年才能来吧?”
孙妈听说骏少爷不久就要来到,在她似乎是出了一件值得欢喜的事儿,她就称赞着说:“那位少爷,可比咱们宅里的这几位爷都好!前四年他在东屋住着,有一天我去擦地板,蓦不防地犯了我那老病,躺在地下了。人家骏少爷穿着挺干净的西服,过去就把我搀起来,放在人家那雪白的床单上,赶紧就打电话请大夫给我扎针,后来五小姐叫我回家去养病,人家还叫小崔给我送去十块钱。真的,哪儿找那么好的少爷去呀?你们还说人家难伺候。” 余妈说:“你知道骏少爷是为什么要来吗?因为……”
才说到这里,忽听屋门一响,两个人齐都扭头去看,见是三姨太太屋里的小吴妈。小吴妈在祁公馆简直是半个主人,孙妈跟余妈一见她来,齐都有点儿害怕,孙妈就笑着说:“吴姐,你来瞧瞧我们收拾得怎么样?”
小吴妈点了点头,扭着两只四寸不到三寸有余的小脚儿,在里外屋转了一转。余妈偷眼瞧着她那梳得挺光亮的圆髻、青线呢的肥腿裤、翠蓝士林布的小袄;等着她一转过脸来,那两颊真是红里显白、白里透红,仿佛盆里的梅花都没有她那么漂亮。
小吴妈人虽年轻,可是态度是郑重的,她说:“也就这样儿了!架格上的那些东西你们可别动手,回头等我来收拾。孙姐擦完了窗户,你们上五小姐屋里收拾去吧!这屋里到年下也没有什么客来,倒是五小姐的屋里,得好好收拾收拾,要不然多来了几个同学,就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吩咐完了,小吴妈扭搭扭搭地往外走去。
一出屋,忽然吧的一声,把小吴妈吓得差点没叫出来。原来是二姨太太的那个孩子,一手拿着香火头儿,一手拿着许多鞭炮,从外边跳着进来,吧地又放了一个。震得小吴妈的耳朵嗡的一声,她就把脸儿一绷,说:“六少爷,你找着挨说呀?老爷可在家啦!”那个六少爷一听,吓得一缩头,咚咚地顺着廊子跑往西小院去了。小吴妈斜着眼睛看了看那孩子的后影,然后才一扭一扭地回东院三姨太太的房里。
这时书房里的孙妈已把后窗户擦完,余妈就说:“咱们快走吧,这书房里没有咱们的份儿!干好了落不着好儿,干坏了倒叫小吴妈犯一大套闲话,那才叫合不着呢!”于是两个人又到正院的西屋里去收拾。
这时虽然学校已放了寒假,但五小姐没在家。五小姐那么讲究的人,洋服永远是平平展展,可是她的屋子里真乱。三间屋子是两明一暗,外屋的沙发上就扔着睡衣,里屋那很漂亮的弹簧床上乱扔着袜子、衬衫、书、报纸,还趴着个半尺来长光着身子的石膏小人儿,简直像个杂货摊。
余妈去给收拾床,孙妈就找笤帚扫地,她由地下捡起来个胭脂盒,写字台的下面也尽是撕碎了的洋信纸,还有相片,也被撕得七零八碎的了。孙妈拾起一块来看,是个年轻男子的脑袋,只剩了一只眼,那一半也不知撕了之后是扔到哪儿去了。孙妈不由得点了点头,心说:这年头儿的小姐么!她赶紧扫到一堆,用手捧到外屋,扔在洋火炉里。P1-3
度庐先生的社会言情小说也是民国时期北方大都市“众生相”的生动描绘,其风格兼有刘云若的“奇瑰”与张恨水的“中和”:泼辣不如前者而世俗气强于后者。
——徐斯年
王度庐的文字不事雕琢,淡雅处几近白描;笔下不时出现片段如诗如画的二十年代“新文艺腔”,极富文学意象之美。
——叶洪生
王度庐(1909—1977),原名葆祥(后改葆翔),字霄羽,出生于北京下层旗人家庭。“度庐”是1938年启用的笔名。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武侠言情小说家,独创“悲剧侠情”一派,成为民国北方武侠巨擘之一,与还珠楼主、白羽(宫竹心)、郑证因、朱贞木并称为“北派五大家”。
20世纪20年代,王度庐开始在北京小报上发表连载小说,包括侦探、实事、惨情、社会、武侠等各种类型,并发表杂文多篇。20世纪30年代后期,因在青岛报纸上连载长篇武侠小说《宝剑金钗》《剑气珠光》《鹤惊昆仑》《卧虎藏龙》《铁骑银瓶》(合称“鹤一铁五部”)而蜚声全国;至1948年,他还创作了《风雨双龙剑》《洛阳豪客》《绣带银镖》《雍正与年羹尧》等十几部中篇武侠小说和《落絮飘香》《古城新月》《虞美人》等社会言情小说。
王度庐熟悉新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化思潮,他的侠情小说多以性格、心理为重心,并在叙述时投入主观情绪,着重于“情”“义”“理”的演绎。“鹤一铁五部”既互有联系又相对独立,达到了通俗武侠文学抒写悲情的现代水平和相当的人性深度,具有“社会悲剧、命运悲剧、性格心理悲剧的综合美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也很强,注重营造诗意的氛围,写婚姻恋爱问题,将金钱、地位与爱情构成冲突模式,表现普通人对个性解放、爱情自由和婚姻平等的追求与呼唤。这些作品注重写人,写人性,与“五四”以来“人的文学”思潮是互相呼应的。因此,王度庐也成为通俗文学史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绕不过去的作家,被写入不同类型的文学史。许多学者和专家将他及其作品列为重点研究对象。
王度庐所创造的“悲剧侠情”美学风格影响了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创作,台湾著名学者叶洪生批校出版的《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即收录了王度庐的七部作品,并称“他打破了既往‘江湖传奇’(如不肖生)、‘奇幻仙侠’(如还珠楼主)乃至‘武打综艺’(如白羽)各派武侠外在茧衣,而潜入英雄儿女的灵魂深处活动;以近乎白描的‘新文艺’笔法来描写侠骨、柔肠、英雄泪,乃自成‘悲剧侠情’一大家数。爱恨交织,扣人心弦!”台湾著名武侠小说作家古龙曾说,“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竟然是王度庐”。大陆学者张赣生、徐斯年对王度庐的作品进行了大量的整理、发掘和研究工作,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徐斯年称其为“言情圣手,武侠大家”,张赣生则在《王度庐武侠言情小说集》的序言中说:“从中国文学史的全局来看,他的武侠言情小说大大超过了前人所达到的水平”,“他创造了武侠言情小说的完善形态,在这方面,他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
此次出版的《王度庐作品大系》收录了王度庐在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和有影响力的作品,还收录了至今尚未出版过的新发掘出的作品,包括他早期创作的杂文和小说。此外,为了满足不同领域的读者的需求,此版还附有张赣生先生的序言、已知王度庐小说目录和王度庐年表,以供研究者参考。这次出版得到了王度庐子女的大力支持和密切配合,王度庐之女王芹女士亲自对作品进行了点校。可以说,他们的支持使得《王度庐作品大系》成为王度庐作品最完善、最全面的一次呈现。在此,我们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依据上海励力出版社,参考报纸连载文本及其他出版社的原始版本,对作品中出现的语病和标点进行了订正;遵循《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GF1OOl一2001),对文中的字、词进行了统一校对;并参照《现代汉语大词典》《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方言词典》《北京土语辞典》等工具书小心求证,力求保持作品语言的原汁原味。由于编辑水平和时间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敬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古城新月(上中下)》是王度庐创作的社会言情小说代表作之一,讲述了富家子弟柏骏青与其表妹祁丽雪、清贫女子白月梅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富家子弟柏骏青因反抗旧式婚姻,从南方来到北平姑父家中。他见姑父一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断然拒绝了表妹祁丽雪的爱情。柏骏青中断学业,自立谋生,无意中认识了贫困潦倒的作刘醉生,后去一所平民小学教书,并帮助贫民女学生白月梅自立自强,成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
《古城新月(上中下)》故事发生于三十年代的北平。富家子弟柏骏青因反抗旧式婚姻,从南方来到北平姑父家中。他见姑父一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断然拒绝了表妹祁丽雪的爱情。柏骏青中断学业,在北平自立谋生,无意中认识了贫困潦倒的作刘醉生,刘介绍柏骏青去一所平民小学教书。
小学生白月梅在家受养母虐待,骏青山出于义愤,设法相救。白月梅性格刚强,多次反抗,终于在骏青等人的帮助下走向自强自立之路。柏骏青终因找不到理想的出路,苦闷异常,终于又回到了家中。
作者王度庐围绕着“人与物”的核心矛盾,展示男女主人公在爱情问题上的心理冲突,揭示其中蕴涵的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