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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深山老林,他和她并肩游走。
夏末。月色一贫如洗,光亮有些惨淡,从芥草、灌木、花丛中渗出,从远山、瀑布、奇石中透出,似是它们自带着微茫的光。这微茫聚在他深褐色的瞳孔,倒显得清澈明晰。
山里的气息愈见爽净,是叶回厚土的湿润清冽,是花归尘泥的甘香甜美。林雾清气里呈现出山的脊梁和瀑的曲线,她做了个画家取景的手势。他笑:“身在画中便可,不必太贪婪。”
这漫无目的的夜游,他的登山鞋和她的高跟鞋配合默契。
他们是在山顶酒店的小花园里遇到的。酒店后门一条小径直通往半山坡上黛瓦栗柱的四角亭,沿途种满杂乱生长的红玫瑰、蓝中透红的夏枯草、暗香浮动的野百合。田园风格的庭院灯错落其中,光线暗淡脆弱,如同经不起阵风来袭的烛火,却足够让他们看到彼此。
当时,他正坐在亭内的石凳上抽烟。
独自赏花的她走进亭子:“我能坐在你边上吗,先生?”
“坐吧。”他笑了笑,“不过是个座位而已,况且它不属于我。哪个男人会拒绝年轻姑娘的这个小小要求呢?”
年轻当然是好的。这一点,她姣好的身体曲线告诉了他。只是,她天真的媚态又告诉他——年轻是危险的。仅仅是个年轻女人就算了,若附加着美貌的资本,甚至还有些许罗曼蒂克气质——对于遇到她的男人来说其实是喜忧参半的。
不过,他并不缺女人。
他缺少的究竟是什么?这也是为什么要孤身出行的缘由。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这些事情非要远离凡尘才能分析透彻。即便已近不惑,他仍然迷乱不堪。
她抚摸着高跟鞋和纤细的脚腕,丝毫没有责怪他把烟灰弹到她鞋背上的意思,倒让他有些尴尬了。尴尬的同时,竟发现手心是微微发烫的。这感觉他很久没有过了。于他而言,这是害羞的标志。
这是他来到戒坡的第二十一天,也是最后一天。在佛教里,把单数看作阳;古代英国人认为七的倍数是吉利的;二十一朵玫瑰代表最爱……当然,一概与他无关。他决定待上二十一天,仅仅是因为抱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信念,狠下心来抛工作、关手机、断网络,好好享受清心寡欲的日子。
他万万没想到,在戒坡的第二十一天会邂逅一个姑娘。一个大多男人看到都想拥她入怀,却又担心一转头她就投入别人怀抱的姑娘。他开始嘲笑自己——原来,兽的本质并未因清心寡欲而消减,人若是浮夸到了某个地步,再怎么归隐山林都无济于事。
她说:“奇怪,明明是一座山,名字倒叫‘戒坡’。”
“出来游玩之前,你应该先了解景区的概况。不过名字并非重点,既然是玩,就不应该有重点。”
“我猜,爬上山的人都有戒不了的东西。戒不了才要逃避,对吧?你要戒的是什么?绝对不是烟,是吧?”
他的笑是从鼻子里发出的,执烟的手轻轻一扬,长长一截烟灰随之落下。她后来回忆,那截烟灰并没有马上落地,而是先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并未生气,只是俯身,抬腿,轻吹一口气,扬起眉毛看他。
而他的回忆里是什么都没有的,唯有她的臂膀和手背:确切地说,是那被月光晒得泛青的臂膀——庸脂俗粉偏又骨骼清奇,倒是璞玉的质地;细长的流动着血液的脉络蜿蜒在她的手背上,若隐若现,像极了他早春采摘的高枝上最鲜嫩最明绿最多汁的香椿。
余一得是故意把烟灰弹到上官之桃鞋面上的。
说实话,他对她的招摇略微不满。
女人应该娴静,如果再有一点姿色、有一点拙朴、有一点风情、有一点知趣,这样最好,比如那些A城女人。
他再次点燃一支烟,发现她在看他。
那是一抹清亮的光,从她的眸子里温和地散射出来。她好像在探询、在关切、在期待、在等候,她的眼睛会说话,而且那些话他琢磨不明白。
“吃太饱了,得想办法消食。要么,一起走走?”他说。
她笑:“还是算了。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是坏人。”他一本正经。
“那走吧。”
“我说了我是坏人。”
“我也没说非要跟好人同行。”
余一得闻到了上官之桃长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和他用的是同一个牌子。她穿的是黑色香云纱旗袍,咖啡色绲边,绣了黄色的蟹爪兰。他还观察到些别的,尤其是她优美的侧脸,像工笔画里的仕女,线条感十足,精致秀丽。
上官之桃明白的,她自以为是地透析男人的心理。这个男人在观察她,似手执弓箭远观猎物。她躲闪在草丛里,若隐若现,却又希望奋不顾身牺牲在一位勇士的箭下。她一直把自己当猎物,她要找到英雄,为他垂死。
他们在行走,或者说他们在漫步。
余一得在戒坡的二十一天,试图清心寡欲的二十一天。对于他来说,最不堪忍受的就是激情消散、百无聊赖。他有着强烈的虚空感,又极其不安地拖着空乏的皮囊。妄求内心的安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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