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十九代紧皮于
余土地的诞生
激水
东塘子是巴子营人唯一吃水的地方,叫涝坝。小小的水塘享受着极高的待遇。每逢巴子营放水,先注满东塘子,再浇麦田,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事关一村人吃水的问题,哪怕天再旱,也不能让东塘子干涸。一到立冬的前一天,是一年中往东塘子放水的最后一次。那一天,巴子营男丁不能窝在家中,除专司放水的外,别的人都要立在塘边,不能喧哗,不能放屁。待塘里注满水后,首富们会轮流置办酒席,哪怕再穷的人家,也会得到一碗带肉的烩菜。
平素,东塘子有专人管理,塘子里不能洗衣服,不能饮牲口,更不能洗澡,如果妇女来了例假,绝对不允许到东塘子打水,谁要违规,一年内会禁水,再有胆的人也不敢破此规矩,吃水的事是大事,犯了此例,吃水要到十多里外的大权河去挑,再强壮的男人也不敢冒这个险。
立冬后的第九日,在凉州城沐浴一新的余大喜被四个大汉用轿子抬到了东塘子。一身绸衣绸裤的余大喜下轿时,早有八个人把一卷毯子铺开,走一截卷一阵,待他走到东塘子口时,鼓锣齐鸣,几挂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巴子营上空充满了火药味、新鲜的香烛味,还有余大喜身上散发出的皂荚的香味。
一身新的余大喜让巴子营人相形见绌。他本来就长得标致,用衣料一衬,更加威猛,用胡麻水洗过的头发光滑得如绸缎。主持仪式的何三狠命咽下一口痰,叫一声:“打水。”
精选的十六个汉子精赤上身,手里提着红白相间的打水棍,开始拍打东塘子的水面。薄薄的冰发出了一声声脆响,溅起的水花晶莹而充满质感,间或有一滴两滴水冲到围罩者的脸上,便有一丝香甜的清凉。水纹扩散,一波一波,待四面的波纹汇聚到东塘子的中心时,何三喝了一声:“停。”
两位年长者在香案前跪倒,呢呢喃喃念了几句祝愿的话后,郑重地来到余大喜跟前:“请余爷脱衣入池。”
第一次被人称作余爷,余大喜吃了一惊。他的衣裤被老者除光,胴体在冬日的阳光下耀眼起来,皂荚的香味弥漫,等四个小孩将装有面人面馍的篮子抛进水里后,余大喜慢慢走进了东塘子。
水很凉,余大喜浑身抽搐。他缓缓拨开水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双脚下的水平静地撑着他,在塘底过冬的小鱼欢快地在他脚面游来游去,有的在他脚趾上一咬,痒酥酥的感觉马上冲袭心头。热意在逐渐消却,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看时间摇铃的陈二围着东塘子转圈。何三面无表情,一丝软软的语音蓦然钻入他的耳膜,他差点叫出声来,何菊花换了男装,不知何时立在他的身后。
作为主持人的女儿犯忌已不容宽恕,再加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三百号男人面前紧盯着一个赤条条的壮汉,更令他羞愧。他瞪了陈二一眼,陈二摆摆手,仍摇着铃转圈。
沉下去又浮起,浮起又沉下去,余大喜发现自己的母亲爱怜地看着他,他的父亲则拿着一条鞭子在竭力抽打他。碎了的冰层又拢聚,发出咔咔的声响。拍打水的壮汉收缩着肌肉,有的用双手搓打胳膊。何三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何菊花颤抖着身子,爱怜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时辰到。”陈二摇了一下铃,便栽倒在塘边。拍打水的壮汉们跳进水,快手忙脚地拉出了余大喜。何三在余土地鼻子下一摸,再在心口上一摸,轻吁一声,挥挥手:“把他抬到祠堂的东耳房。”就有人把簇新的被子抱来,往余大喜身上一裹,连抱带拖往祠堂跑。
结了婚还没有儿女的汉子们,把早已备好的盛水的东西掏出来,争先舀着水。他们舀好水,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给自己的老婆喝。据说,谁的老婆第一个喝到水,头胎绝对是个男孩。
人群都拥到何家庄园去吃酒席了。何三静立在东塘子边,狠狠扇了何菊花一个耳光。一声脆响,在塘边飞荡,塘边几棵老树上的叶子颤巍巍地张望。
东塘子的波纹宁静了,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蜂拥而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冰面上黑压压一片,何三惊得合不拢嘴。一群麻雀走了,又一群麻雀来了,长这么大,何三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他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待陈二冲到塘边时,何三差点栽进东塘子。
“天爷!”他惊悚地叫了一声。
跑到何家大院吃酒席的人闻讯,也跑来看景观。一些婆娘早已把禁忌放在脑后,争先恐后爬到塘沿边数着麻雀,小孩们将随身带的筐放到塘里,一拉便是一大筐麻雀。他们不管大人的事,只管将麻雀提到沟崖里,裹上泥巴,煨到火中烧着吃。麻雀肉的香味盖过了何家大院的酒香味。
“东家,怎么办?”陈二缓过神来。
摸了一把冻硬的裤裆,何三咬了咬牙:“既然天赐这玩意,就在席上增加一道雀儿菜。吩咐下去,所有在东塘子捞起的麻雀一个都不能带回家。把烧着吃了麻雀的人家逐出酒席宴,把拿粪筐捞了麻雀的小子们各抽十鞭子。”
“小姐呢?”
“送她回家,待余大喜醒后,罚她给余大喜填七天炕。余大喜是死是活?”
“还有一口气,正在灰炕上喘呢!”
……
P6-9
任何具有主体性的创作,都会历经双向寻找的过程,作者不断地在选择和寻找题材;而题材也在等待着它的意中人。这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我们庆幸地看到,西部作家李学辉找到了新奇的“紧皮手”余土地其人,打开了自己的隐秘库存,实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灵感触发和缘分撞击。
——著名文学评论家 雷达
仅将《末代紧皮手》的出版,当成是西部文学的重要收获是不够的,应当放在当代中国文学的这一大背景下来慎重对待。在某些人荒谬地主张文学全面市场化的当下,天高皇帝远的西部作家反而得天独厚。对金口玉言的漠视,对人伦大德的深情,本来就是文学的要旨,西部作家在这一点上得到了上苍最大的恩赐。
——著名作家、《芳草》主编 刘醒龙
李学辉的小说,选材普遍独特,主题也普遍深刻,语言风格偏于冷峻奇崛。这与好坏无关,只是一种表述方式。而《末代紧皮手》仅从语言上来说,是真的撒开了,依然冷峻奇崛,却多了一层温婉浏亮,犹如山谷中的溪流,两岸嵯峨嶙峋,中间流水汤汤,山水浑然,自成一方景色。有论家说,这是一部近年来国内难得一见的佳作,我同意。
——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甘肃省作协主席 马步升
体会高妙:《末代紧皮手》阅读笔记
施战军
作家和一个不可能由别人来完成的隐形文本邂逅的情形,犹如一匹从荒沙中走来的红马一下子面对了广袤的草原。一定就像补丁遇到了紧皮手故事,暗喜和庆幸中带着对天赐的感恩和对表达的自信。
作者一定意识到了这个题材背后应有的承载量有多么巨大,也知道举重若轻的叙述对于这部小说该有多么重要,也一定感知到了土地上那已经失传的民俗生活但是并没有断根的文化心志。风物志搜集、实地考察、寻老采访等等成为案头资讯后,经过用心和用功,抹去本可凭空添加的传说与想象的痕迹,一切都变成了现实的聪敏厚实的摹写。他让满满的占有变得确凿,努力处于有序叙事的状态,理得出内外逻辑,分得出轻重疏密,出得起气力,耗得起才华,最终让它水流云在一样的悠然自洽。
而从小说的时空大面上看,《末代紧皮手》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小说的时间设定在有“保甲长”但由家族掌控乡村的年代至书记掌权的1976年。这个历史段落太让我们眼熟了。20世纪80年代至今,几乎所有带有历史与文化反思、重构意向的知名长篇小说,都以这个时间作为叙事重心的依托,最多往后回溯到清末,向前延伸到20世纪90年代,延伸与回溯的部分往往都不成功。空间是西北乡村,这也司空见惯。西北乡村的自然条件往往与生存艰辛、生命禁忌同构出丰富的民间风俗,也就往往最能生出痛感与快感相伴的故事,苦难、动情、凶蛮、侠义,西部故事已经被过分的影像化和符号化。
这些已有的时空叙事经验,对这部小说来说,仅仅是参照物,或者说那些名作更像是《末代紧皮手》必然要写成的一个铺垫。《末代紧皮手》的重心不是写历史也不是写政治和文化,也不是写志怪游侠传奇,是写人和写风俗的合体,带着特定的乡间风俗文化和现代历史经历,是余土地的“说人不人,说神不神”的一生。
余大喜是在刚刚成人之际成为“余土地”的,在他后来的生活里,人们渐渐遗忘了他的本名,余土地死在1976年,这个“人神”的生命背后是对两种历史蒙昧的价值判断。一种是对社会发展史的认识,大户氏族控制田地的年代和革命集体入主田地的年代,“人”和“神”始终是纠结着的,活着的土地爷,都是被以非人相待的对象,被伤害、被供养、被敬畏、被教育、被批判,总之是被动接受规训的“人”,但是无论面对混沌的生活观的诱导,还是领受被毋庸置疑的历史观改造,在余土地那里,都是要经过生活本分念头的过滤,因此,余土地的豁命舍身为神作法和在何菊花、王秋艳先后爱意的照顾下得过且过的态度,比历史本身更具有一份理性的认知,历史与人的关系绕来绕去,人的恒常念想总是坚韧地穿透历史,求变的历史的表层下总是结结实实地存留着未变的人心;二是对乡村自然史的价值辨认,在与历史发展的互映中,小说对自然史价值更为看重,同时对其中漠视人性的情状也并不回避,但是让主人公的人生史始终伴随着情事,而余土地的魅力来由,除了他少壮的体魄,更是“神魅”的象征。余土地被沉塘、被鞭打、被供奉、被隔离、被批判,也被尊重、被关爱。乡间风俗的积存,是自然生活秩序的需要,乡村权威掌控的仪式和评判里,托天道而成的规矩,渗透到伦理层级关系和生活的各个方面,固然包含指定的化身人选、有名的禁忌和莫名的敬畏。对余土地的敬畏,莫如说是对“先人”的敬畏。“先人”在场,风俗得行。
余土地作为末代“先人”,在小说结尾处作古,与其说余土地身上所负载的是一个活土地爷的最后的历史,不如说是乡村由自然史主导的时代的终结过程。
《末代紧皮手》的整体艺术成就之高,是读过便知的。仅从几个小的层面上,即可获得这种印象——
人物或形象:余土地、何菊花和王秋艳自不必说,旧式人物从何三到瞎眼婆婆二奶奶、革命人物从何立民到袁支书,甚至出场不多的被麻雀吓死的民兵排长,甚至本来是作为情境写照的麻雀、雪花,都有鲜明立体的形象特质。
语风:乡间有乡间的调子,民间俚语的丰富转用是小说必然的选择,难得的是风霜雨雪、白天夜晚、种田嬉戏、说话动作,适量的方言让活生生的一切都带着动感;城中则有勾栏瓦肆说书人的传奇腔,比如写余大喜用嘴叼煤袋子的地方,有水浒好汉倒拔垂杨柳似的评话氛围。无论怎样严酷的情境,都没有剥离乡村语体本身的多趣,像袁书记这样的革命干部也不外乎此,他感慨“右派”太多跟输液一样一滴一滴无穷期,他在村里挑样板戏演员的指示是“郭建光要高高大大,阿庆嫂要风风骚骚”。
细节:小说细节足,而且得当,每个细节都含着足够的信息量和喻体性,比如序曲中何三的手心出现的二十八代紧皮手,脚边不怕人的老鼠,对二十九代紧皮手进行激水仪式后成群投塘的麻雀等等,奇异又可信。小说里的细节非常坐实,无不来自沉到情境中的叙事和描写,紧皮手余大喜被关一整月的地方,从土地庙分上土地庙、下土地庙,到下土地庙包括南偏殿和北偏殿,北偏殿住紧皮手、南偏殿住着伺候紧皮手的看庙人,看庙人如何摆谱扬眉……“文革”时期村里放映电影与放松欲望的故事,许多名家都写过了,补丁的写法很特别,他没有按通常设计让一对男女将情欲进行到底,而是他把看电影的情形分季节来展现,春夏季节的念想从路上就开始热闹,直到女人被扯烂了裤子尖叫着跑出场子,“男人们则忙忙回头打听电影镜头前面的内容”;冬天,放电影成了任务,雪花飘飘中,只有放映员和大队干部,大队干部为放映机撑伞,他们看到的是雪花在光柱中的飞舞跳跃,光与雪形成一条雪河。对水在意,永远都是土地上的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不看电影的余土地向王秋艳打听电影名字,王秋艳的回答是“《沙家浜》。好多好多的水……”这份特别其实是因为尊重实情,尊重本性、肚皮、体面和天气,尊重乡村邪而不恶的作乐氛围的实际存在。
这部长篇的可说之处非常多,它又是不可随便说的。复述故事则走失语味,分析结构则破坏情境,着眼叙述则忽视情致,谈论本能则遮盖本心。它的重要和特殊也来自这份高妙。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不要轻易地用已有的具有相似的历史跨度的名作来比附《末代紧皮手》,这部小说是“它自己”。那么,还是让我们好好读读原作,并见识一下我们还不够熟悉的小说高手吧——补丁,本名李学辉,甘肃凉州人。
李学辉著的《末代紧皮手》以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西北农村为背景,围绕“紧皮”这一古老习俗,描写了一代“紧皮手”余土地坎坷而艰辛的一生,及其周围乡民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浮沉的命运。
第二十八代紧皮手的死,让巴子营人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原本,巴子营人的目光是高远的,是投向了凉州城的。他们望着凉州城,望着从凉州城延伸出来通向巴子营的那条小路。现在,他们非常厌烦走在这条小路上的人,希望在第二十九代紧皮手选出来之前,其他人最好别在这条路上行走。他们紧绷着的皮肤总是在怪异地抽动,仿佛被紧皮手挥动的龙鞭抽打着。
李学辉著的《末代紧皮手》,一部开启人的独特生存空间的高妙之作。它是一部真正唤醒当代知识分子文化记忆、承载乡愁的隐喻之作。
本书以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西北农村为背景,围绕“紧皮”这一古老习俗,描写了最后一代“紧皮手”余土地的人生经历,及其周围乡民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浮沉的命运。小说通过对人物经历、命运的细致描写,折射了时代的变迁,也展示了厚重而独特的凉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