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乌衣造像
不同朝代都存在这样一部分人:他们聆听未道之言,遵从未颁之令,崇拜未竟之业。所有在他们眼中认为重要的部分都预示着一个大势。后来,我通过一些残篇断章,得知他们的作为,无一幸免地,被斥责为妄言。
无可否认,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留下了令人深思的契机。我是说,对他们的判断也是一种史学观。只是这些妄言,终究无法避免散佚的命运。
某年盛夏,夕阳正浓,几个为庶民乌衣造像的石匠,从颜色槐黄的远山边沿走了过来。与之相望的一座楼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凭栏远眺着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眼下正是一个动荡之年,他眼中的忧悒有一部分是来自大好疆土被割成无数碎片的事实。每个碎片即一个角落。如果这种想法成立的话,书生模样的人也是在某个角落眺望着他们的来临。此刻,他们循河而上,再过一座山,扈楼便闯入了他们的视野。扈楼曾被艳曲笼罩。如今,却空余漫长的静寂。河对面划过一条街巷。街东一间竹片插制而成的茅厕里蹲着一个人。每天的这个时间,他都在此处。每天这时间来到之前,他都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冒出来,而后走上这条街巷,简单而熟练地打开茅厕的门,蹲下身体。从穿过街巷的灵巧步伐判断,他这个作为已不是一天两天。他是乌衣。据说,自从青衣来到此镇,他便每晚到这里出恭。庶民乌衣当然无法将对面扈楼上徐徐飘来的艳曲遗忘。后来,这些曲调常常出现在他的嘴上。每当他哼起那些调子,眼神无疑会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投向扈楼去。
“唱得好。”他一边出恭一边沉浸在动人的遐想之中。
“好吗?”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
“真好。”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多好。”忍听林表杜鹃啼……杜鹃啼兮杜鹃啼。
此地在劫难逃。撰史者早已告诉我们结局,它将在一个月色迷蒙之夜成为众多碎片中的一片。导致这一结局的运动,是以屠户李斯图图为首领的小镇起义军。李斯图图万没料到酒后的一席话,竟起到了如此巨大的鼓动作用。第二天,在他酒醒以后,面对揭竿而起的人们,他的确深陷茫然。但是,茫然很快便被冉冉升起的骄傲掩盖了。
当李斯图图被大家架上卖肉的柜案时,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后来,他们秘密策划起义方案,也是他第一个把手指向扈楼。他那种杀猪般的凛然赢得大家长久的喝彩。
行动日定于今天。扈楼对面茅厕里蹲着的乌衣,与昨天无任何分别。他刚停止哼唱,后脊被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耀着。他选择挖一个小洞,这样才好把视线送上对面扈楼的二层去。扈楼上的青衣迎着和庶民乌衣同一片淡淡的月光歌唱起舞。她对面坐着镇上最大的官。镇上人对此可说是尽人皆知的。
李斯图图只道:“杀他是第一步。”
当石榴河左岸的乌衣从茅厕走出来时,右岸的大官员已酒醉得如同一个晃晃荡荡的灯笼。李斯图图带人埋伏已久。离他们不远的茅厕却被人遗忘。他带人在青衣开始唱曲前埋伏下来。天即将大亮。大家才开始从美妙醉人的乐曲声中苏醒过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向李斯图图。
一个道:“我看——”
又一个道:“看什么?”
第三个道:“什么看什么?”
李斯图图道:“这样——我——”他拍拍胸口蓬勃的毛发,又道:“上去拿人。你们随后包抄扈楼!”
“我看——不行——”第四个道。李斯图图使劲看着暗处,却看不清是谁,生气地道:“要不——你——上去——”等了一会儿,黑暗中再没了声音。李斯图图舒了一口气。不料又传出一声:“我看——”
“不行?”
李斯图图大怒,他这才跟离最近的人宣布一个命令。他附在那人耳语:“捉住大官的,便称王!”
此人遵照李斯图图的指示,把命令传给了他身边的人。消息如此传布下去。最后,有人问刚才跟他说话的人:“真的?但是我还有个问题,你是谁?”
对方一听他说,忽然想到刚才告诉自己消息的人,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总之,关于“你是谁”的疑问像刚才那道命令一般制造了一场黎明前的回溯。如你所想,这个起义军的组成方式相当离奇。情势所迫,起义军不得不暂时放弃结识彼此的欲望。他们结成一条队伍在李斯图图的指挥下朝目标逶迤而去。庶民乌衣看见了那些黑影,以为来了歹徒。他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青衣有难。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过河,并奔上扈楼。上台阶没走几步便听见“啊啊”的尖叫声。他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当他将竹帘撩起时,青衣正和大官站在临河的窗口前你推我搡。大官见来了人,心里一慌,再加上长相难看的庶民乌衣进来时一边喊着“放手!”,一边从桌上抄起个铜质烛台。大官口中还未彻底喊出“歹人”,便一个没站稳,头一重栽入了河。大官入水时,李斯图图的队伍尚未上楼。等大家循着青衣呜呜的哭声上来一看。站在他们对面的人,站在青衣身边的人,令李斯图图后来都百思不得其解:“你小子。”
“你来干什么?”一个认识乌衣的人道。
庶民乌衣被大家吓住了。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手持棍棒。他自然说不清为什么来。所以,只是看着给他家送过猪肉的李斯图图面露笑容。
“没什么为什么。你们呢?”等他平静下来,他这样问大家。
“我们来给王请安!” 至此,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了方向。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来到庶民乌衣身边时,拱了一下手,而后转身向大家宣布:“以后,他不再是庶民,他是我们的王!”扈楼顿时一片跪拜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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