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而大声说几句话,虽然说些什么听不清楚,风呼呼,卡车开得轰轰响。不说话那么就看天空。虽然天渐渐亮起来,可是仍旧是沉沉的阴灰,凝住在那里不动。我心里全是开心,可还是会想,如果是晴天就好了。晴天清晨天空有星,可以看见太阳升起来。我还想过很多别的。也想建平爸爸真好,带我去无锡玩。我从农场回来休假四天,他给了我一个这么开心的机会。那时,我觉得和建平也很像是兄弟俩。
下午,当我站在太湖边上的时候,心里喜悦得无比惊讶!我生长在黄浦江边,从小乘长江轮船跟着外祖母去乡下玩,可是这冬日浩渺、清丽的太湖水,却让我必然地在心里喊起来“怎么这样漂亮啊!”我在太湖边那个著名的回廊里走过去走过来,建平爸爸和建平也走过来走过去。十九岁时的我,心里有诗性和句子,可是只能涌动成走来走去的兴奋和不安。建平爸爸是发电厂工人,他还喜欢在家里做木匠。他可以花几元钱就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堆木料,建平和他小弟睡的双层床就是用几元钱买的木料做的。这个老实透顶的工人在走廊里做木匠的时候,仔细量,仔细看,每一根木头都量得艺术、刨出审美,他后来还做了一个灵巧的小折叠桌给我带到农场,晚上可以坐在床上看书、写信。在这冬日的太湖边,他心里也一定有涌动,因为他是一个能量出美刨出艺术的人。我的那张杉木小折叠桌真是精致!建平大概也涌动的。
建平爸爸去世的时候只有五十岁。生命给他的真是太匆忙和短暂了。
我们在一个小饭店吃了晚饭。我说:“建平爸爸,我请你们吃饭吧!”我有十八元工资。可是他不答应。
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旅馆。我睡一张小床,建平爸爸和建平挤一张床。睡到半夜,我被吵醒,看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建平爸爸穿着单衣站在床边。我迷迷糊糊,可是又听得很明白:一张床只可以睡一个人,红袖章来查房了!建平爸爸低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有三个孩子,建平妈妈没有工作,他的工资是六十元。他是搭厂里采购的卡车带我和建平到无锡玩的。他和儿子挤在一张床上,就只要付一张床的钱了。
第二天,我们搭卡车回上海。还买了无锡酱排骨和油面筋。我仍旧是抬头看着天空。但是天空已经不是阴灰而是多云里面有了些蓝。蓝一会儿被遮住,一会儿又闪出。
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建平爸爸也是一会儿遮住,一会儿闪出。他只活了五十岁。建平现在已经六十岁。建平,你记得那个冬天吗?还有你爸爸穿着单衣站在寒冷的床边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一次,我们是多么高兴是不是?可是我现在知道,那一天的后来,建平爸爸的心里其实也有些阴灰。我这样写下那个冬天的故事,心里的难过也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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