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金刚家的由来
那些书稿中的内容,多涉及“金刚家”。它似乎是个家族的名字,但内涵又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家族,其寓言色彩极浓,很像传说中的独立王国。其中有族长,有族丁,有家法,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书中记载看来,“金刚家”存在的年代也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国,又似乎是千年里的任何一个朝代。这样也好,以其模糊,本书反倒成了一个巨大的混沌。
据《遗事历鉴》记载,“金刚家”的由来是个谜。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有个外路人背个木鞍子,来到凉州。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是做甚的,也不知他背了啥,只见其衣着破旧不堪,形容倒不显牺惶。后来,日头爷落山了,他问:“叫我哪里住呢?”凉州人遥指那山坡:“喏,就那儿吧。”那人就择块山坡平了,搭个木屋;又一天,来个女人;再一天,来几个娃子,就成一家人了。一年后,他买下了凉州的第一块山地。
显然,这不是寻常的外路人。
凉州人知道这一点时,已到一年以后。那外路人先是找州官,买下了那山坡,然后买树,买石,买人力,盖起了一座好大的庄园。这庄园,后来成为凉州的一个名胜。据说,全世界就这么一座,叫啥庄园式堡垒。
不久,四下里的土地大多到了庄园名下,没有能出比他更高的价。谁都不知道那源源不断的银子来自何处。村里人甚至相信,照这势头下去,他怕要买下整个凉州呢。一日,山道上走来一长串车马,拉来了庄园的主人们。
金刚家的祖宗就是这样来的。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哪里人。
凉州人只觉这庄园凶,赫赫焰焰,气焰嚣张。它将整个山头都占了.立在墙上的垛口上朝下看,可以看见女人们撒尿时露出的屁股。村子里从此没有了秘密。每个人都觉脊背上多了双眼睛。后来,传教士约翰概括了那感觉:人家坐了上帝的位置。
那庄园真是高,也大,有五丈高。墙厚,大门门扇也厚达一尺,吱呀一关,苍蝇也飞不进来。院落格局也格外讲究,其大势,是汉字“一品富朝”的字样:中轴为“一”,三个大庭院成“品”字,门墙上有箭炮楼三座,专蹲枪手和弓箭手,和院落成一“富”字。而其全局,又明明是个“朝”字。看来,修庄园者曾胸怀大志。可惜,某天夜里,他突然吐血而死,原因不明。
后来,随着金刚家子孙日稠,这庄园便成了大家共有的财产,取名为家府祠。金刚寺也在其中。
家府祠是金刚家的圣地,供桌上供着那个鞍子,木质。村里人上远路时,多背个鞍子,内放物品。若无鞍子,背部就会被磨烂,肉就跟那驮羊一样发臭呢。
那鞍子就被供在家府祠里。这家府祠,不许女人进。每到初一和十五日夜里,金刚家的男人都会聚到家府祠里,做一个神秘的仪式。家府祠很大,差不多能叫经堂了。供桌上供着祖宗神位和那个木鞍子。这便是老先人进村时背的那个。这鞍子,很寻常,走远路,负重物,怕磨破脊背,都用这。琼一点儿也看不出它有哪些神奇,但仍和叔叔们拜,叫拜鞍神。每人一百零八个大礼拜。拜完静坐到三更的木梆子响了,男人们才装作撒尿,一个个溜回自己的房里,搂住女人闲放了半夜的热身子。
每月都这样。
琼很小的时候,爹妈就叫他这样。做这仪式时,连最不在乎的谝子也不敢放肆。
每月农历二十五日前夜,男人们到三更才分居而睡,五更就得起来,张罗着去迎金刚。男人们赶上牛羊骆驼马们,呼喇喇去不同的方向,诵一种迎请咒子。那五大金刚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东方,密集金刚;南方,喜金刚;西方,玛哈玛雅金刚;北方,大威德金刚;中央,胜乐金刚。这五大金刚,分别代表佛的身、口、意、功德、事业。老先人说,金刚家的一切都是本尊五大金刚给的。
金刚家便有了上千亩地、满山遍野的草场、成千上万的牲畜——不富足,也由不了它。
早年,金刚家的规矩是:家中不能有吃闲饭的,男人耕地放牧,女人纺线织布。村里人穿的衣服,都是女人们织的笨布。
这传统,一直保持到谝子当族长的那年。
谝子是那些书稿中常常谈到的一个人物。他早年喜好走狗放鹰、使枪弄棒,枪法尤其惊人。因其记性极好,虽不识字,却能将掠入耳里的所有内容都用来维持自己瀑布般的口才,人称谝子。他当过金刚家大户的护院枪手,暗里却常干不花本钱的买卖。后来,他索性召集了弟兄们,端了几家大户,占了金刚家堡子。再后来,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族长。
在谝子当族长的几十年里,小儿一夜哭,妈就唬:“谝子来了!”娃儿就赶紧衔了奶头,再也不敢出声。P6-8
我一直想写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们。他们生活在世俗世界之外,有着自己独有的生存模式。他们追求灵魂的安宁,而忽视红尘的喧嚣。他们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活的理由,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有自己的灵魂求索。不进入他们的世界,是不可能了解他们的。
虽然《西夏咒》中的每一个人物在生活中都有原型,但正如曹雪芹所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要知道,这些看似是呓语疯言的东西,其实是另一个群体最真实的生命体验,你不妨将他们称之为“形而上的人”。不过,他们的存在并不是无意义的。他们代表了某一个人类群体的灵魂求索。写他们时,我焚香沐浴,澄心洁虑,一片虔诚,但完稿后我才发现,那文本,竟然变成了我想都不曾想到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由不了自己。我的每本书,都有着各自的宿命或命运轨迹。
真正的作家仅仅是个母亲。他只能为腹内的孩子提供养分,却无法按自己的习好设计孩子的长相和性格。不过,他至少要做到一点:尊重对方的人权。他和自己的孩子应该是两个有主权的国度,可以对话,可以交流,可以援助,但不可以侵略。
同样,我也不想侵略我的孩子。
我只想说明一点,这本书,跟我别的作品一样,是用我的生命孕育的。我没有任何游戏的成分。它代表了我对那个独特世界的独特体悟。需要强调的是,《西夏咒》中的那个看似荒诞的世界,其实也活在每个人的心里。
人生是个巨大的梦幻,同时也是现实的存在。在那存在和梦幻之间,定然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个作家想说清它,也许是吃力不讨好的,但我终于还是将它渗透在书中的那些胡言乱语中了。你自可不焚香,不澄心,但要相信,我是在一种极度的虔诚中写作此书的。
《中国作家》原副主编杨志广先生在临终前给作家出版集团何建明先生的信中称:“《西夏咒》的确是雪漠很重要的一部作品。”“这是一部从文学角度看非常有特色、非常有价值的作品……作者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倾注了真诚、灵魂与心血。”
如果说《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的写作是投入了我的生命的话,那么《西夏咒》的写作便是融入了我的灵魂。写它时,我一直处于一种激情喷涌的状态。
它源于心灵的真诚,从不曾有故弄玄虚的机心。仿佛,它本来如此,非关人力。我的所有创作,只是在坐上禅修的间隙所为,更是我禅修的另一种方式。在写作和人格修炼之间,我更看重后者。
所以,表面看来,它虽有数稿,但那所谓的修改,仅仅是冷静后的艺术打磨,更是一种机缘上的等待。我一直不敢轻易外寄,总怕不理解的编辑会亏待了它,坏了缘起。
明眼的朋友可以看出,它似乎跟时下的那种小说不太一样。至少,它宣告着雪漠已经走出了过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再一次打碎了自己。在我的前半生里,我有过三次对自己的打碎。我第一次打碎的,是对生命的妄想。我曾在《狼祸》“序”中谈到了这一点:
生在西部农村,最大的好处,是能感受死亡。大都市太喧嚣,每每将心淹了。死亡的声音,总显得稀薄,很难唤醒快乐或苦恼的城里人。老见友人瞬息间变成了鬼,老听人叹某人的死亡,而随后,叹人者亦变成了被叹者……
我是很小的时候就觉察到死亡的,老觉那是个可怕大洞。侍在身侧,老想往洞里拖我。我昼夜发抖,恐惧这世上竞有这样一个东西。渐渐,我明白了,不但人会死,那月亮,那太阳,这地球,都会有死的一天。于是,我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既然终究都得死,这活着,究竟有啥意义?
虽然我“理”上对生命的打破很早,但“事”上的真正体验却源干我深爱的弟弟陈开禄的去世。
弟弟很想吃官粮,故名“开禄”,但他奋斗到死,也仍是一个农民工的身份。求禄者无禄,善良的愿望,总是被命运撞个粉碎。
我曾在《大漠祭》的“后记”中写到过:
弟弟的死,很大程度上修正了我的人生观,并改善了我的生存质量。掩埋了弟弟不久,我的卧室里就多了个死人头骨,以充当警枕。它时时向我叫喊“死亡!死亡!”,提醒我死亡随时都会像光顾弟弟那样光顾我。所以,我每天给自己打的考勤,是以小时来计算的。我做一些事情,总要算算值不值得浪费我黄金买不来的生命。因此,我才能对西部文化的各个领域做相当的研究,且多能著书立说自成一家。
弟弟留在人间的,除了不满三岁的女儿和才出生两个月的儿子外,还留下了几页日记。他死后,房子、家具、衣物……一切都成了别人的,甚至包括他的妻子。但那几页日记却是他的,上面记载着他心灵的挣扎。这使我忽然感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文章的相对永恒。
为了供我上学,弟弟过早地离开学校,去卖苦力。他的死击垮了我,很长一段岁月,我处在半痴呆状态。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我的所有选择和实践,究其实质,仅仅是想改变我自己。
当我们想改变世界时,首先应当做的,是改变我们自己。
我曾写过一首诗:“大风吹白月,清光满虚空。扫除物与悟,便是大手印。”跟那些吃“宗教饭”者不一样的是,我总是在打碎他们死守的那个东西。我认为,只有将全人类的文化当成营养,而不是当成枷锁的时候,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有识者称,只有证得那终极的光明并实现那最后的扫除,才会有了无牵挂后的本真显现,才是真正的光明大手印。换句话说,那最后的“扫除悟迹”——也即破除法执和细微无明,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曾写诗二首,记录了我打破执著后的生命感悟。其一曰:“我本无事人,不慎涉红尘。搅得三界乱,六道闹哄哄。此日悟本然,无死亦无生。悠然退林下,再做无事人。”其二日:“俗女即素女,扬尘在俗途。惬意三潭月,不求契如如。吾为大俗子,款款缱素女。洗尽心头觉,西湖采桂子。”
曾经,我曾跟广州明子搞过一次对话,内容便是“超越和打碎”。我说:“我不知道啥叫成就?啥叫境界?有时候,我觉得似乎也到了那个老地方,找到了那副旧家具。跟那些所谓的成就者不一样的是,他们守着那堆破家具不放,我却打碎了那玩意儿。仅仅是这样。我老是打碎我自己。打到无可再打时,便是无修瑜伽了。我对那所谓最高境界的打碎,便是我认为的终极超越。”“打碎那最高境界后,便再也没有了境界,再也没有了二元对立。何为境界?境界者,分别心也。有境界者,尚有分别心。”一位大德称,打破别人死守的破玩意儿,这便是雪漠的“魔力”所在。其实,我最先打碎的,总是我自己。比如这《西夏咒》,它最先打碎的,便是大家熟悉的雪漠。
在那次对话中,我胡诌了一首所谓道歌,代表了我打破宗教后的诸多感悟:
毁也誉也化云烟,仰脸向天吁口气。
明明朗朗梦中醒,逍逍遥遥笑里哭。
仰天大笑无回音,垂首只影人不识。
不求解脱不求真,无法无我无明体。
百草难迷来时径,乱云不歧去时路。
记得那年闻法后,破也立也如隔世。
十栽虔信今何在?三生誓约随它去。
何方妖魔正窃笑,如闻天籁陶然居。
咦呀风中蒲公英,飘兮零兮落何处?
寄语香巴诸明子,风卷瑞雪正相契。
我今已无心头云,月光更照不夜路。
足下千里快哉风,胸中一点浩然气。
斩断羁绊已冲天,十方三界任我去。
令我欣慰的是,我的那段灵魂历程和独有的生命感悟,不仅仅反映在出版的两本哲学著作中,同时也融入《西夏咒》中了。
随便补充一句,本书每章前面节选的诗歌——读者可能没有留意那些天籁般的文字——都选自我没有发表的诗。我写了数百首诗歌,但一首也没有外寄过。我的写诗,跟我的信仰一样,它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西夏咒》是作家雪漠的“灵魂三部曲”之一,是作者在“大漠三部曲”之后着意突破自己的力作。作品通过对从西夏神秘岩窟金刚亥母洞里发掘出的历史秘籍的解读和演绎,展示了诸多鲜为人知的西部人文景观。金刚家和明王家为水源而进行的诸多争斗,琼、雪羽儿、阿甲等人物不同的精神求索,神秘莫测的西夏与老山,虚虚实实的梦境与呓语,构成了先锋魔幻又充满形而上色彩的文化隐喻和生命寓言。
该书在形式内容、精神内涵等多个层面都极具探索性和创新性,作者自如穿梭于不同时空,独特的想象力在超越叙事的笔力中纵横弥漫,对生与死、光明与黑暗、无常与永恒等诸多命题的探讨也非常深入,透露出耀目的诗性光芒。
雪漠著的《西夏咒》介绍:这是埋藏于西夏一个古老岩窟——金刚亥母洞里的八本神秘书稿,书稿里埋藏着一个令人着迷的巨大寓言——
“金刚家”与“明王家”历经几世的争斗无休无止,诛咒术、打冤家、遛皮子、人骨法器……那些鲜为人知的西部民俗景观令人瞠目。“现实”如同“梦魇”,寄身其中的琼与雪羽儿穿越时空,身份多歧——他是破戒的僧侣,亦是内证极高的修行人;她是凉州有名的飞贼,也被人称为空行母的化身。二人命运的交错、灵魂的追索,是芸芸众生的困惑缘起,也映照出永恒的追问者“执”与“破执”的修行印记。
那混沌一片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一切,由你来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