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
几点秀露下的白牡丹是美丽的,不见苍白,显得透彻与厚重。朝阳一出,晨光打在秀露上,穿过这珠圆玉润,花瓣的纤维牵着一丝丝一缕缕的微蓝淡紫,微淡得毫不经营。稍不留心就视而不见。微淡的颜色,典雅的女子,她轻声轻气地说出举重若轻的话,轻盈得要飞。羽毛上天,鼻息都能使它扬起身体。如果这几点秀露滴在红牡丹上,花瓣就会平添——什么?含悲,含喜,为悲为喜都战栗起谷雨三朝的妩媚眉批。午后,红牡丹上的秀露被阳光照千,凝视花瓣,我像在若无其事的玻璃杯沿发现口红浅浅的痕迹:嘴唇是丰满的。在春天,不用经意,就能看到许多好颜色。
苏州的老式建筑都呈灰色调,如《申报》上的照片。黑瓦白墙,经过时间的精打细算,黑瓦变得灰黑了,自墙变得灰白了。时间之灰使黑与白不再冲突,南辕北辙的家伙成为学贯东西的通人。时间是门学问,那些字画行的赝品制造者,倒也可怜,他们在素纸黄绢上装扮古人,与历史斤斤计较。而一个粗糙的时代最没有颜色可言,要看到好颜色,需要莫大的精心、耐心和漫长的等待。就是过去何楼中人也不这么急功近利,为了造假,必先挑选一二聪慧童子,让他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专心临摹这一家笔墨,读这一家喜读之书,吃这一家爱吃之物,十几年下来,总会有些这一家气息,于是才让他们去假展子虔、假李思训一番。这种管理似乎是一座职业技工学校了。我见过当代赝品,真像听说的“三也先生”。“三也先生”自称精通古汉语,就是在给朋友信中每句话后面都加个“也”字:“大札收到也,迟复为歉也,近来你还好吗也。”
闲话少说,在苏州小巷闲逛,常常有种艳遇的感觉,穿行其中,所以并不觉得沉闷,偶尔一个紫丁香姑娘,偶尔一株绿芭蕉,偶尔一只白母鸡,都会让你有木梳从手臂上轻巧划过时的陶然醉然。这些空白、这些细节留给邂逅,亦如在博物馆观赏书画,那不期而至的朱色闲章说是漫不经心也行,说是匠心独运亦可。
苏州之美,不在园林,也不在女人,美就美在那种仿佛拓片,仿佛黑白照片一样不无抽象意味的灰色调宁静。
我上班地点在一条小巷,巷中有棵老银杏。初春它常常给我惊讶,猛地就绿了。那碧绿的叶色像电灯刚被发明,把人一下照亮。这是充满欲望的时刻,四处走动又似乎无所事事。我把自行车停在树下,内心会一掠而过年年深秋银杏树金黄的叶子。金黄的银杏树比碧绿的银杏树更加耐看,一夜狂风,它在小巷里、屋顶上撤下无数金箔,泠泠的古色古香,高级得以至无奈,以至想要遁世。这一裸银杏,我从没见过它结果,唯其不结果吧,就更觉得华丽。据说银杏要成片栽种,花粉谱系才能在鸟飞过的道路上流传有序。或如《花镜》所言,银杏单植要其结果,就得植于水边,它要照见自己的影子之后,方会春华秋实。
一时期有一时期颜色,这颜色集中又曲折地表达这时期的政治、经济与文化。“青绿山水”和“浅绛山水”就是两个例子。政治、经济、文化被提纯为一种颜色,在文人学士的心中就成某类心态。颜色会使我们找到颜色背后隐藏的事物。
历朝历代对线条有过不少研究,但对颜色却大而化之。很多年来,我一直有个梦想,也是大而化之的,想找到最能代表中国的一种颜色——中国色。这实在是个梦想,不切实际。
冬天了,我捧着茶杯:凹腹凸背,缩颈低头,全无豪气,大有猥琐。猥琐得不敢言语,倒有凝神定心之效。红茶之影投在手上,宛如含蓄的红木摆件。想想造物主真是多才,对颜色如此敏感,为让世界丰富,就撒出黄皮肤的人、白皮肤的人和黑皮肤的人来。种族主义者都是色盲,颜色有什么贵贱之分。不敢言语的时候,我就看红茶影下的双手,这双手不是我的,只是被阳光调出的近朱者赤。
觉得自己的手非我所有,对写作——觉得这神秘的仪式之中活跃着要被唤醒的好颜色。P21-27
《闲情》后记
《闲情》此集,是我十多岁写的散文随笔、二十多岁写的散文随笔、三十多岁写的散文随笔、四十多岁写的散文随笔,一句话,是我五十岁前所写的散文随笔中的部分。以“闲情”之名,或多或少与“闲情”有关的一次文字会合——以偏概全,如此而已乎?
天地有闲情,如此而已也。
其中旧作多有修订,可以这么说,每一篇都被我改过一遍,甚至多遍。
但不是重写。我没有抹去昔日幼稚的想法,统一到现在较为不幼稚的念头底下,我只是调整遣词造句,该删除的删除,该增补的增补——我在编这本集子的时候,记忆侥幸被澈活,旧地重游,回到每一篇散文随笔写作的遣词造句之中,想起由于当初的草率与偷懒,该删除的没有删除,我现在删除了;该增补的没有增补,我现在增补了。不料亡羊补牢,居然大有乐趣——这又一片“闲情”,叫我如何是好?好像删删除除增增补补一直可以进行下去。
于是我想真有这么一个写作者,一生只写一篇散文或者随笔,就是用来不停地修订,该是多大的闲情!但我开头已经这样,也就没有机会,只得继续写一些新作了。《闲情》中的新作,天地有闲更似无情,奈何!
“老车,希望你把后记写得让人明白一点。”
我对自己说。
好,后记重写:《闲情》这本散文随笔集,收入经我修订的一些旧作以及一些新作,到底“闲情”不“闲情”,我也不很清楚。
书名《闲情》是她所取,我很喜欢,因为这个书名,所以我编出这本集子。
故乡:晚饭地
车前子
朋友约我在一个古典园林吃饭。多年以前,我多次到过,它不起眼得仿佛饭桌上的筷搁。现在修缮一新,像是大肚粗腿的女子裹着艳丽旗袍,细看之下,眉里目间尚剩小家碧玉的气息与细节。拍几张照,我准备放上博客,取名《故乡:晚饭地》。
这题目有些意思,也就拿来做我《老车·闲画》这书的前言标题。日常写作之余,我会画点画,写几幅字,杯盘狼藉的样子,无来由有吃晚饭之感,至于故乡什么的并没多想。或许我是没有故乡的,把话往矫揉造作里说,就是青年时代我已把汉字认作故乡。
记得那天上午,校订完《老车·闲画》,觉得自己如果是个古人,多好。古人浩然之气充塞胸中,溢为诗,溢为文,溢为书,溢为画,何其轻松,仿佛顺手牵羊。而在我,却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得紧。除开自己才华不够,另外,诗书画的前世今生我想在当代恐怕已经断绝。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王维夫子自道,口气是自负呢,还是自嘲?我和周围的他们,我看看我,也看看他们,宿世未必词客,前身也非画师,只不过岁月无趣,抓住几件东西聊以打发而已。我对我评价不高,这是真话。徐渭说“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而我对自己的诗文书画,只两个字:“次之”。但偶尔忽然奔放,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件不错的艺术品,甚至觉得还很高级。这不免扯淡,尤其扯到人生。人生——地不熟的,但老天开眼,我有我的晚饭地,似乎还有故乡,而且增加新内容:时至中年,我在汉字这个故乡之中,叉加入笔墨——青年时代把汉字认作故乡,中年时期又把笔墨认作了故乡。
闲话少说。而“闲画”之“闲”,要紧是“扯淡”:淡然处之,闲情方生。编辑以此为名,在我看来是种勉励。我会闲下来的,与“众家兄弟”老死不相往来,晚饭过后洗脚美睡。
去年作一文,中有这一句,“最喜欢陆游《自书诗卷》中‘美睡’两字”。于是。我将给我未来之书先写好前言,起码标题有了:《他乡:美睡处》。录此备忘。
书画是我的晚饭地,诗文是我的美睡处——常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只是说梦话,幸亏还没打呼噜。
是为前言。
2015年5月10日,夜,格树楼
车前子编著的《老车闲画》均采用作者近期新创作的文字与绘画,图书开本精巧合理,装帧设计精美,版式和谐大度,使读者没有阅读的疲惫之感,是用文与画的结合来体现一个广受关注文化名人的生活磨砺和心路历程,文字生动优美,章节情感交集,画作直指人心。此书可谓是读文生愉悦,观画慰深情,令人爱不释手,品之有感。便于探讨中华传统文脉之“大文化圈”的传承、发展与传播。
本书采取话与画的交合,用诙谐的文字、通灵的笔墨展现作者淡泊的气度、无束的心境。故称“话自在”。
车前子编著的《老车闲画》选取著名诗人、散文家、画家车前子的近年绘画约150幅,并辅以杂文随笔或只言片语或小诗。散杂文有纪实叙事与超现实主义两种风格;诗歌均为先锋诗;绘画有传统绘画与实验水墨两类。文与画的交合,体现了作者那无束的创作心境、灵通的自由笔墨、淡泊的生活气度、诙谐的轻松文字。书中老车谈书法、谈绘画、谈诗歌、谈生活、谈山川草木、谈风俗民情,即使随便谈谈,也总是隐藏着那种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傲骨与情趣。文字短小精悍,含义深远。用轻松文字与经典画面的结合来体现一个广受关注诗人、画家的生活磨砺和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