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那个电话时，我刚送完酒回到店里。看了一眼酒柜上的瓶子们，浅浅地笑了，今天总算有了点小生意，那些瓶子也闪烁着活泛的光，像酒后之人的脸，红得酱紫却流光回转。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多年的时光，所有日子中的阳光和月色浸泡成一壶液体，那味道，辛辣辛辣的。我不知道怎么恁多人喜欢，昂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把旧时光都喝下去了，哪有不醉的道理。而我，一边把时光卖给人们，一边又把他们拉回现实的时光里。
现在，我正要赶往一家酒店，为一个喝了酒的老头服务。我打了常海岸的手机，那个电子娘们说“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这脚底抹油的又不知到哪鬼混去了。我这地方不太好打的，便在手机上点了“滴滴打车”，摁下语音键说了地址，很快，一辆滴滴车便来到跟前。
拨通老头的手机，他叫我上房间去，今晚喝得有点醉。敲开房门，摆了两张围台，十几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我下意识地闪了一下，好像躲开射来的一排箭镞。桌上的大盘小碟已是残汤剩水，摇杯里还盛着酒，一股浓烈的辛辣味扑鼻而来，我又闪到一边，如躲开一道瞎飞乱撞的旧时光。
这些眼睛明显是忧郁的，似乎刚经历了一场锥心之痛，或者席间谁说了一通勾起集体追忆的话。我记着自己的事，与这些眼睛没有交流的必要，便搜寻那双显老而有神的眼。他竟然坐在首席，颔首微笑着，脸像只红灯笼椒。他站了起来，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干完杯中酒，一起为善良的灵魂升上天堂而干杯！十几二十双举杯的手簇到了一块，我听到玻璃轻轻碰击的脆响。老头抬脚离席，众人毕恭毕敬地把他送到门口，他做了留步的手势，那些忧伤的步子便停住了。老头苍老的步态紧跟着我轻盈的步履，他趔趄了一下，我赶紧搀扶着他。他把一串钥匙塞给我，有点颤抖，有点迟重，眼睛微闭着。我果断接了，在手上抖得哗哗响。我是想用这响声让老头醒着，万一他睡过去，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终于找到了车。扶他坐在后座，头耷拉着，眼睛很放心地合上了，他也许又回到了某一年的旧时光里。我发动车子，两道车灯刷亮前方，用力排遣开如水的迷离夜色。
这时，我接到了常海岸的电话。他还是那副轻佻的口气，咋啦，想俺啦？俺正闲着呢，兜了半个城才逮到一瓜半枣！我没好气地说，我在工作呢，刚才不知死哪去了，现在没你的事！常海岸得寸进尺，说，又逮到大鱼了？小心自己被吃了，剩下一副鱼骨架俺可不去收拾！我说了声“呸”，就是这个重音把老头吵醒了，他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窗外。我们正经过东江边，江水在夜色里微波荡漾，也像喝醉了酒，甩出一个个罗圈腿，扑通一下摔倒在河床里，再也爬不起来，半梦半睡地打着轻鼾。
老头忽然说，把车停路边！他走下来，打开车尾箱，拿出一个长筒状的东西，走前几步摆放在堤岸上。我坐在驾驶位，不紧不慢地看着老头掏出打火机。嗤！火线燃尽——扯心肝的啸叫声冲起一道火光——砰！艳丽的烟花瞬间绽放。这个镜头投映在江面，江水悸动起来，终于醒酒了，水流的速度一下子加快，要把这惊艳的光与影送到夜的深处。
老头双手合十，像一个默立的雕像。
我的眼睛亮闪闪的，但脸无表情，我来这个城市几年了，从来没有一束烟花为我绽放。我觉得自己是个靠墙墙倒、靠人人跑的倒霉蛋，开酒庄之前，我跟常海岸合伙跑的士，还没回本，这城市就来了场大扫黄，秋风扫落叶，大街上稠密的人群被扫得七零八落。我总是用散乱的眼神可怜兮兮地巴望着逮个剩男剩女，总算来了一个，我还弓腰虾背地拉开车门，再蓄着劲关上，生怕惊跑了“剩”客。这与之前用力把车门甩上时的劲道差了老远，嘣！钝响——嘣！脆响——嘣！彻响。
这样下去，我和常海岸为了拿出租车指标付给公司的八万元茶水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挣回来。分摊的四万元还欠着常海岸，他不急，我急。他说，欠着就欠着，反正这辈子你跑不掉了！我压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但我得拖着，便佯装红腮怒目道——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欠一辈子的人还没出现！常海岸倒是打开汤姆猫手游，对着屏幕笑得嘎嘎响，汤姆猫也用滑稽的腔调大笑，简直要捅破天。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魁梧的常海岸，但也说不上喜欢。所以他一再央求我跟他住一起时，我没有松口。像他这样一个比热锅还热的北方汉子，你贴近了，迟早会变成一条烤鱼。他总说我是一个冷面人，正好消解他身上的高热卡。他还信心满满地说，出租车生意迟早会好起来的，政府正准备救市呢！P1－3
前言
底层叙事的命运书写与悲悯情怀——读陈柳金短篇小说集《素身人》胡磊陈柳金是我市重要的青年作家，其小说和散文创作均取得不俗的成绩，作品频频发表于国内重要文学期刊，有的作品还被《小说选刊》《读者》《意林》等选载，部分优秀小说作品被选作多省高中语文试题。先后获得2015《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台湾第四届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五届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佳作奖和散文佳作奖等奖项。
近年来，陈柳金小说创作关注度颇高。他将后改革时代中国社会转型期环境作为考察对象和文学资源，从城市化与经济社会转型双重语境去审视现代人的内心世界，以平民视角洞察社会人生，追问和反思底层人群在社会转型期和城市化进程中的精神困境，形成浓郁的底层叙事风格。其短篇小说集《素身人》紧接地气，一如既往地将写作视野聚焦于底层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取向的书写，刻画社会转型期底层人群的众生相。其间既有为生计疲于奔波的的士司机、饱尝辛酸的补漏工人、高空作业命悬一线的空调修理工和LED安装员，又有渴望与人倾诉的都市丽人以及因精神压抑试图走出心理阴影的银行从业人员等。作者将笔触零距离探进他们的心灵深处，与故事主人公同声共气，撩拨开他们庸常生活挤压下紧锁的情感面纱和触动人心的生命之弦，道尽个中酸楚与苦痛、孤独与忧伤，别开生面地群塑了一组挣扎在生活罅隙和人生边缘的人物形象。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怀揣不同的梦想来到城市打拼，城市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们，以此展现城市杂糅包容和众声喧哗的另一侧面，以小见大折射当代中国在城市化进程中底层人群的精神取向和价值追求。
陈柳金的小说在底层叙事的大悲悯中凸显人类问题意识。一个作家打量世界、拷问人心的重要通道是悲悯之心。作家只有赋予其小说深厚的悲悯情怀，才能使创作主体的情感力量与人物命运之间达成内在的共振关系。小说集《素身人》让我们很容易掂量出陈柳金对众生的悲悯，但他并非一味地同情和体恤，而是带着问题意识去找寻笔下人物命运与时代社会大网之间的内在联系，试图为他们指呈一条认清自我理解社会的精神出口。如《空窗》中叙写郭震牛、曹娟娟、杜琳等打工者的生存状态，他们挣扎在城市夹缝之中，备受内心欲望与生活苦闷的双重折磨。作者在以独特的个案叙事展示压抑的城市窘境的同时，又以人性的视角审视打工群体以合租的方式寻求肉体和精神的慰藉。作者并非把他们在异乡这种“互相取暖”的生活真相置于道德审判的十字架上，简单地将问题展露无遗，而是以悲悯之心和冷峻之笔深入剖析探究根源，把打工群体遇到的性渴望置于人性情感和整个工业文明的环境中去追问和反思，这样作品便具有通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悲悯力量。《只为你嫣然一笑》中的各色脸谱是人的表情，也是心灵的更是当下社会的表情。作者写了一个普通小人物的故事，也是这个时代的故事，故事超越了故事本身，成为一个象征，一种隐喻。在故事与意义之间，我们需要发现什么，这是我们更多进入文本内核要思考的。社会生活何其复杂，作家在文本中设置了具有意味的道具，然而它又是人性化的，不是概念化的，由此在对比中呈现了这种复杂，水到渠成地将一个时代的问题呈现出来，并引领读者从社会失衡、心理缺失和精神荒芜等多重视域去追根溯源。陈柳金小说中这种沉重的问题意识始终深深触动读者的心弦，让你抑制不住地沿着其小说叙事的魅力去找寻问题的缘由。这在陈柳金的其他小说如《解药》《慢光阴》《语言隧道》《城市画皮》中也有明显的确证和体验。透过其小说文本，你会发现，转型期的确有很多值得我们深度关注的底层人的底层问题，它直接关系到人的尊严与一个城市的关系，关系到一个社会群体的存在感和一座城市的幸福感。
从命运变数的书写回归城市认同，是陈柳金小说创作的思想基调。陈柳金笔下的小说人物，大多是来自异乡的打工者，他们远离故土，却不断地回望来路与皈依家园，难以割舍与原乡根深蒂固的情结。这种情感成为他们在异乡打拼的潜在力量，他们一方面怀想故园，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融入城市，渴望被城市接纳和认同，但现实的种种磨难、吊诡、纠缠、不测甚至荒诞，让生命个体与城市如油入水若即若离，这种矛盾心理使他们对城市缺乏身份认同和精神联袂。城市社会转型期的客观因素，让他们既爱又恨，既温暖又淡漠，既遭罪又受宠。这种现实与梦想形成的漩涡往往成为陈柳金关注的焦点，他塑造了诸多渴求城市认同又不得不与命运斡旋、抗争的小说人物。如《素身人》中的常海岸和“我”，一个整日跑的士，一个白天卖酒晚上代驾，他们都希望能在城市成家立业，但现实的残忍屡次摧毁他们的梦想，似乎怎么也够不到能搭载他们去往理想彼国的浮舟。小说把他们对生活的爱欲和命运的折腾写得一波三折，但城市总有温暖人心的一面，那个“为逝者念佛经、为生者唱佛歌”的普济安养院院长，抑或就是城市包容之心和慈悲之心的隐喻象征。其他又如《指雀》中的牧笛和婉玉，《语言隧道》中的蔡晓芸和颜通，《城市画皮》中的秋良和小菲等人物，他们都游走在城市的边缘，都强烈期盼命运垂青而走进城市的中心福地。陈柳金这种回归城市认同的写作理念，是符合大多数外来打工者心理期冀的，也契合城乡二元结构分化和城市化进程背景下人们真实的价值追求和普遍向往。
在场感是陈柳金小说创作的鲜明特征。他的小说文本真实客观地呈现社会转型期底层群体的生活方式、生存心态、思维模式、价值理念、终极关怀等方面的现实状况，深入剖析了他们的现实焦虑与心灵迷茫，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观照城市社会底层群体的精神镜像，对研究转型期城乡中国的物质精神生态具有一定的价值意义。陈柳金直面工业文明和城市化迅速发展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以独特的精神思索试图构建心灵世界应该遵循的生态法则。他的小说生活气息浓郁，能从纷乱的生活中抓住或提取一个意象，与人物的生活和心理有效串联，从而使小说具有一种整体的生活实感。叙事新颖，立意独特，结构精致，语言优雅，兼具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艺术倾向，是陈柳金小说比较明显的艺术特征。短篇小说集《素身人》弥漫着深沉的同情与悲悯，闪耀着温暖的人性光辉，从中可以窥见当下社会转型期的众生百态和人心幽微，为我们探视底层群体的精神世界提供了鲜活的个案范本。可以说，陈柳金这种赋予其小说创作探赜索隐的原则态度和拒绝平庸的精神立场，奠定了其小说创作的可贵品质。
陈柳金著的《素身人》收入20个短篇小说，先后发表在《作品》《小说月刊》等文学期刊。作品主要从东莞这座城市的经济社会转型和城市化进程加快这个大环境去审视现代人的心灵世界，刻画东莞转型期的众生相，展现东莞紧接地气、包容宽厚和众声喧哗的城市面貌。
接地气的东莞文学，用朴实的笔触描写外来务工人员艰辛的生活和矛盾匮乏的精神世界。
陈柳金著的《素身人》主要从东莞这座城市的经济社会转型和城市化进程加快这个大环境去审视现代人的心灵世界，刻画东莞转型期的众生相，展现东莞紧接地气、包容宽厚和众声喧哗的城市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