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想想我终于爱上波莉的那个夜晚,也就是说,终于第一次爱上。只要能转移注意力就行,虽然我正应该把注意力从爱的念头上转移开,因为爱让我掉进了怎样的煎熬中啊。事情发生在钟表匠、锁匠和金匠行会的年度聚餐时。我们作为马库斯的客人出席,格洛丽亚和我——我该说,格洛丽亚并不情愿,她像我一样很容易感到无聊,对什么都厌倦——跟他和波莉坐一桌,同桌的还有其他一些我们不需要关注的人。菜单上有牛排和烤肉,当然,还有土豆,煮的、捣成泥的、烤的,或者薯片,别忘了你那终年不断的卷心菜配培根。或许是焦肉的淡淡臭味让我觉得不同寻常;这个,还有桌上蜡烛的烟味,以及三人乐队的腹腔轰鸣。我身后的宽阔大厅里喧闹声不断,滚滚而来的汹涌声浪,从中不时进出某个女人喝醉后的尖锐笑声,就像鱼跃出水面。我也在喝,不过我相信我没醉。尽管如此,当我跟波莉说话、看着她的时候——其实是爱慕地盯着她——我感受到黎明时分的阳光,一种突然的天启,那种醉意渐浓时经常会达到的境界。严格地说,她并非美得不同寻常,但却四射着某种我以前没有注意的光芒,某种属于她的光芒,她所独有的;她的充盈,她的存在之存在本身。我知道,这有点儿虚幻,而且可能我以为看到了的东西不过是劣质啤酒的泡沫造成的效果,但是我正在努力抓住那一刻的真髓,把点燃了这场狂喜和痛苦的大火的火星找出来,还有损害、伤害,以及,是的,马尔库塞式的痛苦。
不管怎么说,谁会说我们喝醉时看到的不是真实的呢,而清醒的世界不是模糊了的幻影呢?
波莉并非美丽绝伦。我希望这样说不是欠缺风度;既然我打算接下来只要可能就坚持坦率,那么最好一开始就坦率。当然,我觉得,现在依然觉得,她总体来说很可爱。她体态丰满,骨架较大——想想童用大提琴那浑圆丰满的下半部——长着干净的心形脸,有些凌乱的褐色头发。她那双眼睛确实无与伦比,浅灰色,看上去几乎透明,在某些光照下会显出珍珠母的光泽。眼中有淡淡的投影,迷人地与两颗略微交叠的珍珠门牙相互呼应。多数时候她都仪态娴静,但她的一瞥可以流露出令人吃惊的锐利,语气有时能让人相当刺痛,相当的刺痛。尽管如此,她通常都对这个让她并不尽感自在的世界保持着警惕。她常常意识到自己在社交上缺乏磨炼,比如,与我那泰然自若的格洛丽亚相比——虽然她的亲戚们都出身不凡,毕竟她只是个乡下姑娘——而且她不熟悉礼仪和优雅的举止。在那个钟表匠之夜,这是人们对这一晚会的俗称,每道菜上来时她会迅速地扫视一下全桌,以便在鼓起勇气拿起刀子或叉子或勺子前确定哪副餐具是我们其他人会用的,她的这个样子相当动人。或许爱就是自此萌发的,不是突然被激情俘获,而是认识到并就这样接受了,接受了——接受了这个或那个,我不知道是什么。 钟表匠之夜沉闷无聊,我觉得来这儿可真蠢。我已经不理睬过节似的众人了,而是用胳膊支着,热切地把身子探过桌子,这样我那发烫抽动的脸几乎能伸到波莉的胸前,如果不是她在椅子上半转身偏开我的话,几乎就到了,而结果就是她顺着右肩优美丰腴的曲线斜眼瞥着我。在力量和激情中我跟她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语气,不是内容。我能感到格洛丽亚在监视我们,用她那又好笑又怀疑的目光。我常常想格洛丽亚嫁给我是为了总能有东西让她发笑。我不想显得像在泄愤,一点都不是。她的笑并不残忍,都造不成伤害。她只是觉得我好笑,不是因为我说了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我是她的褐色头发、矮矮胖胖,以及——如果她知道的话——身手敏捷的小男人。
此时的波莉,就是钟表匠之夜我爱上她的时候,已经结婚三四年了,当然已非天真轻信的小女孩,可以指望被我巧妙的巴结奉承骗住。尽管如此,显然我正对她产生着影响。听我说话的时候,她睁大眼睛,态度暖昧地盯着我,她那斜眼的凝视更加重了这一表情,那是当一个已婚女性难以置信地意识到,一个相识多年,并非她丈夫的男人突然告诉她,他出乎意料地爱上了她,不管说得多么转弯抹角和夸张做作,由此萌发的一种怯怯的喜悦表情。
马库斯走开去跳舞了,喊叫着,跺着脚。尽管他缺乏自信且无可救药地多愁善感,却非常喜爱派对,瓶塞刚启或者号角方响,他就带着狂热的激情加入进去——那天晚上他不下三次邀请格洛丽亚跳起来,加入他的雀跃,每一次,让我相当吃惊的是,她都同意了。我和波莉走到一起的最初日子里,我总是设法引她谈论马库斯,让她告诉我他们住在一起的私密时刻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真是只奸诈的猎犬,但她有颗忠诚的心,立即用令人印象深刻的坚定让我明白她丈夫就算有怪癖——她并没说他有——也是不允许谈论的。
我们最初是怎么相识的,我们四个?我想肯定是格洛丽亚和波莉先成了朋友,或者更恰当地说,成了熟人,尽管我似乎这辈子都认识马库斯,或者说他这辈子都认识我,因为我是两人中年长的那个。我记得在某处植物公园的第一次野餐——面包、奶酪、红酒和雨——波莉穿着白色连衣裙,光着腿,轻盈柔软。自然,我是在用老伙计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的眼光看这件事——较早的那幅小的——金发的格洛丽亚全身赤裸,波莉在背景中稍远处洗着脚。波莉那天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小姑娘,粉红的脸蛋有如凝脂,根本不像是已婚女性。马库斯戴着一顶有洞眼的草帽,格洛丽亚还是她通常那个光芒四射的自我,明亮巨大的美向周围散射着光辉。天哪,那天我的妻子确实高贵优美,事实上她总是如此,三十五岁的她具备了成熟的全部风姿。我会把她想象成各种各样的金属,黄金,毋庸置疑,因为她的头发,白银是因为她的皮肤,但是她身上也有某种黄铜和青铜的富丽;她有种属于她的卓越光芒,一种庄严的光辉。事实上,她属于提埃坡罗而不是马奈笔下的人物,比如,某位威尼斯大师笔下的克里奥佩特拉,或者他的勃艮第的比阿特丽斯。跟我的容光四射的格洛丽亚相比,波莉几乎连那些许愿小蜡烛中的一支都够不上,就是人们通常在教堂里付一便士后在自己钟爱的圣像前点燃的那种。那我为什么——?啊,现在,这才是事情的关键,那些让我把每件事都搞砸了的关键中的一个。P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