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记》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散文集,包括“湘行散记”“湘西”“湘行书简”三部分。《湘行散记》和《湘西》是作者两次重返湘西所得,饱含沉甸甸的责任意识——面对一种特殊的历史场域,追溯神性生命的始终,透过表层的血与泪,体验一份人生的庄严。统摄到作者巨大悲悯情感下的书写与反省,是将尖锐的民族问题与社会矛盾,融汇在人事的叙述中。《湘行书简》由一组信札集成,是《湘行散记》的母本。1934年,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匆匆赶回湘西。他每天给夫人张兆和写一封信,报告沿途所见所闻。《湘行散记》便是根据这些书信积累的素材写成的。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久负盛名的纯美散文集,也是散文作品经典中的经典,更是广大文艺青年的心灵游记。
其中,《湘行书简》则是沈从文返乡途中与留京的妻子张兆和的来往信札,字里行间尽显思念与爱恋: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而《湘行散记》和《湘西》是作者两次重返湘西的所见所闻,返乡路上,他看到的是美丽故乡的凋零,而乡民们不管过着怎样沉重的生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着而应有的一份努力。
在青山绿水之间,不仅有一种诗意和从容,更透出一份生活的感悟和人生的思索。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我仿佛被一个极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个声音还在耳朵边。原来我的小船已开行了许久,这时节正在一个长潭中顺风滑行,河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故把我弄醒了。
我的小船今天应当停泊到一个大码头,想起这件事,我就有点儿慌张起来了。小船应停泊的地方,照史籍上所说,出丹砂,出辰州符。事实上却只出胖人,出肥猪,出鞭炮,出雨伞。一条长长的河街,在那里可以见到无数水手柏子与无数柏子的情妇。长街尽头飘扬着税关的幡信,税关前停泊了无数上下行验关的船只。长街尽头油坊围墙如城垣,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摇荡悬空油槌,轰地向前抛去时,莫不伴以摇曳长歌,由日到夜,不知休止。河中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每一木筏浮江而下时,同时四方角隅至少有三十个人举桡激水。沿河吊脚楼下泊定了大而明黄的船只,船尾高张,皆到两丈左右,小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必用金漆写得有福字同顺字!)这个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时充满了感情的辰州地方。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邱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渐渐越来越多,随处皆可以见到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尚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顺风张帆向上流走去时,似乎异常稳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还得上三个滩与一个长长的急流。
大约九点钟时,小船到了第一个长滩脚下了,白浪从船旁跑过快如奔马,在惊心炫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滩。小船上滩照例并不如何困难,大船可不同了一点。滩头上就有四只大船斜卧在白浪中大石上,毫无出险的希望。其中一只货船大致还是昨天才坏事的,只见许多水手在石滩上搭了棚子住下,且摊晒了许多被水浸湿的货物。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水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时,河流已随山势曲折,再不能张帆取风,我担心到这小小船只的安全问题,就向掌舵水手提议,增加一个临时纤手,钱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光着手脚蹲在河边那个大青石上讲生意来了。两方面皆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一个却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卖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子。我即或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皆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但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方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弓着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业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泰!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皆同画相上的托尔斯泰相去不远。看他那数钱神气,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
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用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时左右,我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滩水上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作浅绿色,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船离辰州只差十里,过不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个小滩,转过山蛆,就可以见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了。
想起再过两点钟,小船泊到泥滩上后,我就会如同我小说写到的那个柏子一样,从跳板一端摇摇荡荡地上了岸,直向有吊脚楼人家的河街走去,再也不能蜷伏在船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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