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除了会侍弄庄稼,饲养牛驴,没别的能耐。父亲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父亲的经历十分简单,他若填写履历表,只需四个字:“终生务农。”父亲很平凡,如村中一棵树,路边一棵草,平凡得几乎没有故事。父亲一辈子受苦,受苦多了,习惯了,好像就不觉其苦,也就没有想到过享福。
这些年,常常想起父亲。
当我坐在豪华餐厅、高档酒吧,吃珍馐美味,饮名酒佳酿的时候,总想,假若父亲能来尝一尝,该多好。父亲从未见识过这种筵席,更断乎想象不出筵席上肴的精细,酒的醇香。父亲只吃过庄户人家待客的饭菜。农民管赴宴叫吃桌。早年,吃桌归来,村人总问:咸不咸?若咸,便是好席。那时候,二斗小麦一斤盐,种田人难得吃一次放足了盐的饭菜。后来,吃桌归来,村人总问:肥不肥?若肥,便是好席。肥就是肉多,特别是肥肉多。吃一顿肥肉,就是最高的满足。平时,年不年,节不节,谁也舍不得花钱买肉吃。父亲吃惯了粗食淡饭,饿了,啃两个窝头就好;渴了,喝一瓢凉水就行。吃一顿白面馍,是改善生活;配半碗生萝卜丝,就吃得有滋有味。
当我乘坐火车、轮船、飞机,充分享受现代交通工具舒适便捷的时候,总想,假若父亲也能坐一坐,该多好。父亲压根儿就没见过火车、轮船;见过飞机,飞机在天上,鸟儿那么大,看不真切。父亲到县城看我,一来一回,坐过两次公共汽车,一辈子只坐过这两次汽车。他说:“跑得太快,还没坐够哩,就到地方了。”在县城的大街上,父亲见了小轿车,说:“屎壳郎那么大,坐里头不憋气?”他不可能知道小轿车里的舒服。父亲连自行车也不会骑,曾说过,有钱了买辆自行车,旧的就中,也只是说说而已。父亲只会赶牛车,赶车的技术全村有名。空车时,在车帮上坐一会儿,拉了庄稼或粪土,绝不坐,怕累了牛。父亲行路,只靠两条腿。赶早集,瞧亲戚,总是一口气跑到,再一口气跑回。村里村外那不多的几条土路,雨天一路烂泥,晴天一路黄尘,父亲走了几十年,自己就把自己的脚印踩得粉碎。
当我出差到大城市,住进十几层、几十层高的大楼,享受一切现代化服务的时候,总想,假若父亲也来乘一乘电梯,到楼顶望一望,住一宿,该多好。父亲根本就不会想到,甚至绝不相信房子可以盖那么高,上下那么方便,住下那么舒坦。早年,父亲曾远远地看过邻村财主家的两层木楼,一再说,真高,二里外就能看见。那楼,五十年代被扒掉,砖瓦木料分给了穷人,父亲惋惜不已。后来,在我工作的县城,父亲见过四层楼,那是城里唯一一座高楼,看了许久,感叹道:“噫!噫!”父亲一辈子住草房,草房又小又矮。打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父亲就想盖瓦屋,陆续买了一些砖木。但是,一次又一次,砖木还没有凑够,就碰上“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被人拉去派了别的用场。那境况,颇似李顺大造屋。
当我登名山、临胜水、济沧海、走大漠,饱览人间美景的时候,总想,假若父亲能来游一游,看一看,该多好。父亲一辈子没有走出故乡方圆百里,没见过大山,没见过大河,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景致值得赏一赏。除了干活睡觉,除了吃饭穿衣,他怎么也想不到人还需要去千百里外游一游。他根本就不可能有“旅游”这个概念。那次,他来县城时,我要领他去卧龙岗看看诸葛亮的茅庵。他说:“看看有啥用,不当吃,不当喝。”终于没去。只有一次,别人提到京城里的金銮殿,父亲说,金銮殿是真龙天子坐的地方,金砖铺地,柱子都是玉石的,梁上镶着夜明珠;小百姓福小命小,往那儿一站就头晕,折寿。如果父亲能去北京故宫走一走,站一站,他将会说啥?
父亲实在可怜。但父亲不知道自己可怜。
父亲已经去世。
父亲最喜欢种庄稼,最盼望在自己的一块土地上种庄稼。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没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就在分配责任田的那一年的早春,又能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一瞑之后,万事皆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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