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岩
姚辉
窝棚
银子岩东面的石壁上,刻着一幅比较潦草的窝棚图。数一数,那杉木搭就的窝棚大致由二十九道划痕组成:尖顶,有些歪斜,一根黑木支棱着,逼出四望茫茫的天光。棚上,盖着些杂乱的老麦草——或许也可能是茅草,以及其他什么。窝棚正面高悬一细篾窄帘,很破旧的样子,微卷,经不起太多遐想。然后,你会看见窝棚左侧伸出来根长竹竿,上面挂个黑乎乎的黑东西,人说是个铁风铃,仔细一看,还真的就是个风铃。铁打的叮当声,似乎响着:叮当,叮当,似乎很舒朗,也或者,很密集。
谁也说不清这窝棚图是谁刻在岩壁上的,也不知道刻凿的具体时间。但很久很久以来,银子岩黑黢黢的岩影上就日复一日地颤动着这幅嶙峋斑驳的窝棚图了。喜欢捻着白须半闭着双目说话的许不疾老夫子常半闭着双目说:“窝棚图?那可是上了麻河县县志的,那也是上过不少书的。前些年还有不少人专门跑来,撅着屁股在银子岩上反复拓印那图呢。”
许不疾老夫子的樟木箱底里,就存着一张古旧的窝棚图拓片。
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许不疾老夫子仍记得送拓片者说过的那些含含糊糊的话。那些话有什么含义呢?许不疾老夫子捻着白须,想了又想。
银子岩下,斜着一大溜弯曲的街。
许多年前第一个在银子岩下小土包上搭窝棚的那人,肯定是很难预见到而今眼下这一片人烟缭绕的场景的。
这片街叫望前街,是麻河县大岗乡政府所在地,计有三百零九户人家,三十六个姓氏,一千六百多人丁(许不疾老夫子喜欢把人口叫作人丁)。为啥叫“望前街”?望啥子“前”?许多人都会对问询的人木然一笑。许不疾老夫子也总木然笑笑,但笑得好像颇有些值得笑的深意在焉。
望前街有九个大姓,日:赵钱孙李余夏胡张许。许不疾老夫子的姓氏按人丁数排在倒数第一。“但我们许家是最早落籍在银子岩下的,有祖坟山上的碑刻为证。”许不疾老夫子说。许不疾老夫子最近身体有些微恙,他信不过那些花花绿绿的西药片,便自己去山埂上扯了些草药熬着喝,好像渐渐喝出了些许名堂来,话音间,总闪着点绿油油的野意。
许不疾老夫子快一百岁了。“银子岩上的窝棚图好像残了一块,是被黑鸟啄的吗?望前街的人可要留心了,窝棚图还会残下去的……”许不疾老夫子接着说。
“我要把那成卷成卷的白云,选一些刻在银子岩上去。”许不疾老夫子又说。
窝棚图上方的岩壁上,镀着一道凛冽的晨光。
赵大黑在银子岩下的枯草丛中找寻着什么。草深且乱,赵大黑找寻着,显得有些伛偻。
赵大黑是望前街的首富,长得虚胖了点,半张脸也常露出五十元版人民币般浅浅的色泽来。前些年,赵大黑和他的两个儿子开了家理发店,独门生意,好做,又兼卖点散酒油盐茶烟糕点之类,渐渐就有了不少积蓄。积蓄到了一定时候,赵大黑瞅个空,一猛子扎到县城,带了几个袅袅婷婷的按摩女回来,又重新打下了一方香艳的天地。他家的霓虹灯是望前街最早的霓虹灯,他家后檐下田角里扔弃的口红、套子,及其他什么也是极为嫣红姹紫的……时不时,一个咧着嘴从霓虹灯下闪出的年轻人被他母亲一把死死揪住,再被一直骂过街角。赵大黑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就着灰暗的天光,打一个饱嗝,再扬一扬手中也学得骂骂咧咧的鹦鹉,将半盏绿茶,慢慢嚼进肚里。
风,卷过银子岩。杂草丛里的人影,一晃一晃,似被抹了层薄油在上面。赵大黑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二儿子赵好。
“找什么蛇皮?蛇毛都没得一根!”赵好说。
“给老子再找!”赵大黑说。
那就再找。
“爹!爹!这里有长蛇蜕的皮壳……”一个声音从岩头边撞出来,是大儿子赵浪在喊。
赵大黑很高兴。拨开杂草,赵大黑和赵好爬到赵浪身边,张了眼,向岩头上望去。
一张窄窄的蛇皮,正被风声,斜钉在窝棚图右侧的石坳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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