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南京只住过一个很短的时期,又曾来往路过若干次,实在只能算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不知为何,竟对这个城市表现了一种并不一般的感情。这里所收最早的一篇是写于一九四二年冬的《白门秋柳》。一个年轻的学生,亡命远行,路过已经成为敌寇铁蹄下汪伪政权“首都”的地方,自然不能不激发一个中国人必然会有的感情。四年以后,作者成了一个记者,又在这里住了虽然短暂但很不平凡的一段日子。那是劫后的年代,作者所看到的是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这“劫”是双重的,敌伪的劫掠与“新贵”的劫收。还看到的是英勇战斗与荒淫无耻的鲜明比照。一九四九年秋,又有一次短暂的访问,汜下过南京人民迎接解放的欢欣。三十年后重来,则已在十年动乱之后了。时代不同了,社会性质不同了。中国人民在经历了又一场历史性的灾难以后,重新起步向前。清除道路上的障碍,整理被破坏、蹂躏的基址。人们的心情是兴奋的同时也是沉重的。这一切,作者也看到了。
本书为黄裳著的《金陵五记》,其文得古文之精髓,含今文之韵致,谈古论今,令人回味无穷。
黄裳著的《金陵五记》是作者在南京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写的四五十篇文章的合集。作为上世纪四十年代《文汇报》常驻南京的记者,黄裳对金陵的历史、人文、地理及掌故了如指掌,“比南京人还南京”,其《金陵五记》描写旧南京堪称经典。
在北风中挨过了三刻钟,车子在一片陡坡前停下来。一片红墙蜿蜒在高处,一段曲折的台阶,衬得山门高高的,远远的。慢慢地踱上台阶,抬头看见那个竖立着的小小的匾额,“敕建古鸡鸣寺”。山门两侧的红墙上,墨书着“大干世界,不二法门”两行字。一种娟秀而又阔大的气势,很和谐地予人一种美的印象。
这是座废寺。走上去却费了我们很长的时间。供着山神土地的殿宇里,门窗都失去了,神像也有的破碎不完,座前的石香炉里却还有不少香烬,应当是不久以前还有香客来过。我们经过每一个院落、每一条小径曲折地走上去.很可以领略这古建筑物结构的精巧。
因为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傍晚,寺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自然更没有品茶的人了。我们走了许久寻找豁蒙楼,始终没有找到。绕过了寺后的和尚墓塔,还走进掘得深深还十分完整的堡垒,这应当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冬天战后的遗迹。这曲折的沟垒真是阴森得可怕,不时还可以发现许多兵士的遗物、稻草、标语,我们都有一种重过古战场的感觉。最后在堡垒的顶上向下看时,整个的南京城都在眼底了,眼前的一所宽广的建筑物的每一个房顶上,都飘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可是上面多了个j角形的小黄条。这就是那一出丑恶的傀儡戏演出的地方。
我们拣了路上台城,疾速地走着,急遽地呼吸着干燥而寒冷的空气,肺部有着燃烧似的感觉。立在这一片六朝故垒的顶上,不得不油然地使你缅想着古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天,一片荒寒的白水,疏落地散布着几个小洲,在一片夕阳里,无数的水鸟飞起飞落,多荒凉的地方。这时风更紧了,呼呼地吹着,我们坐在平台上已经颓了的残垒上,打开了地图,它像一片金属似的在风里振动着响,我大声地叫喊,然而耳朵里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重新站起来,让劲急的北风戏弄着我们的衣襟、头发。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站在这么一个古老而空阔的地方。
我们想起了还在下面等着的车夫,不得不离开了台城走下去。找到了车夫以后,看看地图上远在西隅的扫叶楼,觉得是要有待于它日重来了。不料车夫却答应了在日落以前赶到,就重新坐上车去。
这时已经是五点钟左右。车子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巷里穿来穿去,看看那生活在卑陋的屋檐下面的人们时,不禁有着非常亲切的感情。这些靠着小本营生糊口的人们,他们的停滞在手工艺时代的技巧:装池,打铁,木作;从这些渺小的人们的手里,精致地雕琢出一些小器具。传到我们的手里时,使人不缺乏亲切之感,不是那些MassProduction的制成品所可及的。可是恐怕这一些仅存的技艺,也将要慢慢地消灭了。
车子离开了陋巷,又出现在一条宽阔的街上了。我打开地图看,回头去告诉W这是“随园”的遗址,这是曾经藏了丁丙善本的龙蟠里。光线越来越暗,路却越来越荒凉了。在路上我们看见了不少牵了马的兵,看那黄呢军服,尖尖的帽子,和圆圆的皮枪壳,以为是“皇军”的巡逻队.仔细看去,才知道也是一些“同胞”。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在薄暮时出城去的人,使我们也不禁惴惴然。
最后车子停在一片山坡的下面。这时虽然还没有全黑,太阳却早已落下去了。得了车夫的指示,我们跑向一个寺院的旁门。到了门口才知道门是关着的。门口贴了一个什么筹备处的条子。我就不管这些上去敲门了。心里却猜疑着会出来怎样的一个人物,一个大兵呢,还是一个副官?半天以后才传来了悠长微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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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沙,时光在俯仰之间不经意中从我们指尖滑落;岁月流金,光阴在云起云落的当儿,世人创造了多少辉煌的业绩,铸就了社会的文明与进步。流沙是岁月之花,流金是岁月之果。
我们出版这套“流金文丛”,旨在梳理扒抉现当代文人墨客的“流金”——性情之作,即闲适的零墨散笺。这些作品多为作者在月光里、芭蕉下、古砚边搦管挥毫的闲情偶寄,或是在花笺上信手点染的斗方小品。这些佳构华章,曾星散在历史卷宗的字行间,有的不大为人注目,我们将这些吉光片羽珠串结集于斯。丛书内容丰赡、题材多样:书简、日记、随笔、词章或其他,类盘中的珠玉,似掌上的紫砂,如心中的玫瑰,可赏可玩可品;然又不失思想,不阙情趣,不乏品位。
我们多么希望这套“流金文丛”能流人阁下的书斋,站在你的书架上。
20世纪80年代初,南京玄武门开了家名为金陵书画社的小书店。某日,我在那儿买了本黄裳(1919-2012)先生的《金陵五记》,一气读完,自那时起我成了“黄粉”。若干年后我跻身出版界,成了黄裳先生的“小文友”。他曾为拙著《走近大家》赐序,我亦为他编过四卷本《黄裳散文》,留下不少温馨的回忆。
记得新千年岁末,黄裳先生应时为《开卷》主编、凤凰台饭店总经理蔡玉洗先生的邀请,作金陵故地游。我有幸充当导游,陪先生访鸡鸣寺、探胭脂井、登扫叶楼。我发现先生对鸡鸣寺情有独钟,在豁蒙楼吃茶时,他主动提出要我为他在此留影。游罢,他点名要访老虎桥监狱旧址。那是他当年访问狱中周作人的地方。我遗憾地告诉他,监狱已迁,无旧可访,先生怏怏。晚餐席间,我请他在我的册页上留墨。先生即席挥毫数语,自云故地重游如跑马观花后,结句是“自笑如老伶工登场点到而已”。先生谈吐似木讷,然不乏幽默。
白云苍狗。十七年后,商务印书馆在南京创办分馆,主事者陆国斌先生是我三十多年前的老同事,毕生热衷于在发黄的故纸中梳理扒抉,三年前曾参与复制鸿篇巨制《四库全书》,而他谦称自己是在“玩”。刻下,他把商务分馆建在南京下关老学堂内,即当年鲁迅就读的水师学堂内。那是一座朱漆大门回廊环绕风景优雅的小院。我与国斌都好附庸风雅,业余喜欢涂鸦,亦算道友。分馆开张那天宴请宾客,我叨陪末座。席间,国斌说草创期间房多人少,可给我一间闲屋在此读书写字,且可作昔日朋友雅聚之所,大家一起玩玩。我当然高兴,一头栽进他的圈里。事后始知,他是在玩“钓鱼执法”,大字我还没写过几张,国斌语我他想编一套“流金文丛”,重刊现当代名人小品,收些能经得起岁月淘洗的书信、日记、小品之类,他请我提议备选名单。我姑妄言之,提出了包括黄裳在内的六位。国斌欣然首肯,他知我与他们(家属)有旧,随即钦定我主持这套丛书。我以年老体衰为辞婉谢再三,国斌码准我是个一辈子不会说“不”的人,坚持再四。俗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被迫就范。旋与黄裳先生女公子容仪联络,蒙她鼎力相助,遂有了这本商务版《金陵五记》。还要感谢朱偰先生哲嗣朱元曙先生,授权我们使用其父的大著《金陵古迹名胜影集》中的图片,使本书增色不少。国斌是个理事果决办事缜密者,他又穷追猛打,央我写则“编后记”,以述此书重刊始末。奈何,嘉命难违,遂有了这篇不三不四的编后赘言。
近现代文坛骚人墨客写金陵的文字汗牛充栋,我曾责编过一本《南京情调》,收鲁迅、胡适、陈独秀、朱自清、周作人、储安平和黄裳等人文章。窃以为抒写南京,写得最精彩者当数黄裳,他的质高,量多,系统;盖20世纪40年代,黄裳先生作为《文汇报》常驻南京记者,对金陵的历史、人文、地理及掌故了如指掌;“比南京人还南京”,其《金陵五记》足堪描写旧南京的“经典”,他那四五十篇零珠碎玉般的文字犹如南京明城墙上的一摞城砖,与金陵同在。
丁酉年端午
于金陵老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