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很长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
我的外婆沙蜜那个时候所以会频频出现在混乱不堪的黄浦江码头,迎接命运坎坷的犹太难民,这还得从她和她父亲与两个大名鼎鼎的犹太人维克多·沙逊和沈石蒂的不解之缘说起。
那时,十六铺集中了上海最大的客轮、货轮码头,淞沪战争以后,黄浦江上游弋的军舰明显多了,星条旗、米字旗、太阳旗、三色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其中日本人的太阳旗最多。舰上的大炮褪去了炮衣,露出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昂起。
上海港却没有因为激烈的战事而变得萧条,货轮是少了些,客轮却依然进进出出,依然很繁忙。离开的是那些在上海发了财的外国富商,他们不得不出走,带走了细软和美好的记忆。早年来上海,他们大多是草莽,甚至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和穷光蛋,穿着皱巴巴的便服,提一只破旧的皮箱,戴一顶礼帽,抱着冒险的心态来上海闯荡。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了,结果他们成功了,上海使他们拥有的财富足以使他们故国的那些傲慢的贵族垂涎三尺。
上海这个地方,真是太美好,太美妙了,比满载鸦片的飞剪帆船驰进的那个亚热带城市广州还要吸引人无数倍。不错,传说中在上海能拾到金斧子的事确实有。这事就发生在他们身上。而且,岂止是一把金斧子?完全可以说是一个灰姑娘的华丽转身,光着脚穿上了高贵无比的水晶鞋。
所以,走的时候他们是依依不舍的,心情很复杂的。他们看着远去的那个与自己同时成长的城市轮廓线,看着涌动的混沌不清的江水,幻想着何日卷土重来。何日?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心里诅咒战争,诅咒日本人,是这些野心勃勃的妄自尊大的家伙坏了自己的好事。离开的人虽然不少,来上海的人也很多很多,一艘艘来自意大利等国的邮船满载着死里逃生的犹太人风雨无阻地接踵而至。
海轮静静地抛锚、停泊,船弦边挤满了乘客,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通常的到达目的地的雀跃欢呼。人们沉默着。有种陷入梦境般的呆滞。他们也在诅咒,诅咒纳粹和神经质的希特勒,是这个疯子和他的走卒迫使自己流离失所,逃亡到遥远的上海。眼前是一条相当拥塞的河,一顶顶栈桥连接着一艘艘趸船。河面上漂满了垃圾和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此起彼伏地响起巨轮凄厉的嚎叫或低沉的吼声。
船上弥漫着一种无可言状的悲怆和迷茫。空气凉飕飕的透着湿气,好像有一种要进入茂密的山林的感觉。
这是痛苦的无奈的逃亡。从轮船的舰桥上走下的是成群成群的犹太难民,大多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衣冠杂乱,背着满满的行囊,携家带口,脸色憔悴,木然地打量着外滩那些石砌的、坚固的、气势恢宏的高楼。他们早已听说过,上海的黄浦江水岸的一百多幢风格不一的大厦是从苏伊士运河到白令海峡最漂亮的建筑,可作为逃亡者,异国的任何风情都引不起他们的兴味,作为逃亡者,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
迎接他们的一支铜管乐队奏起了乐曲,响亮而拖沓的鼓点有节奏地敲起来,长号、小号、萨克斯风、圆号、小提琴等乐器合奏起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肖邦的《波兰舞曲》,还有其他犹太人熟悉和喜爱的曲调,这使得这些惊魂未定的犹太难民一愣,居然有曲调优美的音乐迎接他们,这实在太意外了。这支乐队是犹太难民援助机构组织的,先期到达上海的犹太难民人才济济,不乏音乐家和乐手,一支出色的小乐队很快就组织起来。
乐曲声在步履杂沓的码头上空回荡,难民们滞重、阴沉着的脸舒展了开来,互相交换着眼色,时不时耳语几句,眼睛里闪起希望的光芒。
这时,援助难民机构,犹太社团的代表会迎上前去,在一群人中间,有一个漂亮的中国小姐往往走在前面,碰到下雨天,她也不撑伞,只是穿件米色的款式时尚的风雨衣,用娴熟的英语和略为生硬的德语对他们说:“我是中欧犹太协会的沙蜜,我代表难民救助机构欢迎你们到上海,你们安全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着纯真的的笑容。
她就是我的外婆沙蜜。那时,她还是教会学校中西私塾的学生,一个看上去像红樱桃一样可爱的东方富家女,望着她那纤细风雅的身影,听着她那如风铃般清脆的声音,很多难民都有种幻觉般的不真实。
不过,犹太难民们听清楚了她那句“你们安全了”的话,于是,他们喜形于色,你看我,我看你,饱含热泪,满释重负地长长地喘了口气,接着放下行囊,拥抱在一起。
沙蜜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不远处停着多辆卡车,晴天是敞篷的,下雨天会装上雨篷,这是运送犹太难民去接待站的车辆。
这段时期,沙蜜经常出现在码头,在迎宾乐章中迎来一批批逃亡到上海的犹太人。她的美丽和笑容,给忧虑重重的犹太难民冰冷的胸中注入了一股暖流,肃静的队列会活跃起来,踩着音乐的节拍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松起来,音乐和美丽的女郎有种奇异的力量,原来恹恹的难民们,在瞬间现出了一副飞扬的样子。
犹太难民在上海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们都会记住外婆,记住这个漂亮的中国姑娘,一个中国志愿者。
沙蜜认识的这两个犹太人在上海犹太人中间是非凡的。摄影大师沈石蒂,五家照相馆的老板。他的摄影室是上海社会名流的拍照首选之处。他个子矮小,天天西装革履,逢人总是笑眯眯的,显得蔼然可亲。我外公丹尼和外婆沙蜜的结婚照就是沈石蒂拍摄的,而且是那个时代稀罕的彩照。沈石蒂的艺术照相馆所以冠之于“艺术”,就是能把单调的黑白照片变成彩色照片,这是用手工上色的,色彩使灰暗的照片一下变得华贵而生动。
犹太巨富维克多·沙逊爵士是沙逊洋行的大班,华懋大厦的主人,在他手里沙逊家族的家业在上海达到了鼎盛,又迅速走向衰落。他在上海是地位煊赫的,没有人敢小觑他,怠慢他。大批大批犹太同胞在德国、维也纳、俄罗斯、布拉格、华沙被驱逐,被关押,被侮辱,被杀戮。而维克多·沙逊却在他的上海企业王国里被尊为至高无上的国王,他在华懋饭店金字塔下的宽大办公室和卧房内,捧着鸡尾酒,俯瞰着大上海最繁华最迷人的地段。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