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
我在屋檐下闲坐,有人来敲门。
我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去开门,是阿珍婶婶。她一见我,满脸的皱纹立刻绽成一朵南瓜花,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成分。
我请她进来,她扭捏了一会儿,才怯怯迈进院子。
阿珍婶婶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屁股,家里有一把特制的竹椅子,像半张竹榻。那是她家的荣耀。一个女人如果走起路来屁颠颠的,别人的目光即使紧跟着她,也无法笼罩她的屁股,这个女人的“坐家门”就极好。意思是旺夫。
阿珍婶婶已年过六旬,一头霜发,身子也略显佝偻,唯一还没有老去的就是她的屁股,看起来仍然很鼓实。我跟在她后面走,脚底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颠簸感,似乎阿珍婶婶的屁股给我打着节拍。阿珍婶婶有意提高嗓门,喊我母亲。母亲在里面接过她的招呼。很快,阿珍婶婶颠进了屋里。
如果屋檐下坐的不是我,那么坐下的就是她跟母亲。她们会在屋檐下聊半天,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在家长里短中起承转合,在各自的生活境遇中平平仄仄。她们有主见,她们也碎舌,在别人的非非里坚持着自己的是是。待暮色四合时才散场。离开时还不忘记拍拍自己坐过的竹椅,似乎拍打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你就留在屋檐下。
邻里串门,其实串的是屋檐下。既有进了邻居家的意思,又可以随意自在,咳嗽、吐痰、擤鼻涕,一点都不用在意。讲究些的,几声重咳嗽后,一口浓黄的痰液,朝道地夺嘴而奔。不讲究的,叭,一口痰吐在了凳脚边。说着说着,清水样的鼻涕来了,用手一捏,朝墙壁上一摔,或朝凳脚一抹。来人不介意,主人不计较。不就屋檐下嘛。
女人坐在屋檐下喜欢窃窃私语,一个悬着半个屁股,一个倾着身子,只差脸撞脸了,其实同坐一个屋檐下还能远到哪里。可女人聊天就喜欢这样。女人说话的内容全在表情上,有蹙着眉的,也会噘着嘴的,脸上半晴半阴,一会儿嘁嘁,一会儿喳喳,有时提高嗓门,噼里啪啦,陈芝麻烂谷子都倒进了锅里。偶尔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也不知她们的情绪什么时候拐弯的,把站在门前电线杆上的麻雀惊得惶惶而逃。屋檐下的女人,她们聊的内容杂七杂八,而笑声是实打实的,全无杂质。
屋檐下的男人坐在条凳上抽着烟,脚边放一杯茶。他们一口烟,一句话,像庄稼一样,一垄一垄地过去。有时,大家沉默着,嘴里的烟嘶嘶地燃着,似乎烟与烟在交流。他们从不为一个话题来串门。那些习惯了用力气向大地讨生活的男人,肚子里的内容比嘴巴更胜一筹。屋檐下的烟蒂散落一地,而他们的话还没有被扫拢在一起。
狗蹲在主人的脚边,吊着舌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外面,有陌生人走过,立刻起身,吐出一串汪汪。主人呵斥一声,狗又重新蹲下来,把脑袋趴在前爪上,似乎有些尴尬。它的窝,就在屋檐下的一角,靠着墙壁。村里的男人喜欢赌,也喜欢打赌,他们的赌都在屋檐下,外面是明晃晃的太阳,把赌的内容照得透亮透亮。
村里的老人,坐在屋檐下念阿弥陀佛,嘴巴嚅动着,手里捧一只盒子,里面躺着一串佛珠。老人们的后半生几乎在屋檐下度过。一个老人健不健在,屋檐下几乎是一个证明。他们不念佛的时候,靠着屋檐下的墙角晒太阳,晒着晒着,打起了瞌睡,口水慢慢地从嘴角流下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似乎翻晒着他们的回忆。
村人闲聊爱在屋檐下,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现在屋檐下再也找不到成堆的黄豆秆或油菜秆,以及七七八八的杂物,只有农具还一如既往地靠在墙壁上,旁边有时站着一只坛或一只缸,里面腌着菜。
村里有一句老话:三天勿吃咸菜汤,两只脚骨酸汪汪。那一只只缸或坛里腌出来的就是咸菜。从医学角度而言,咸菜属于腌制食品,长期或过多食用对身体不利,里面有太多亚硝酸盐。我无意跟医学争论,这跟村里的男人打赌一样没有标准,只能是样本量的不同而已。我只能说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咸菜缸,上面压着一块石头。生活拮据的时候有,现在生活改善了还是有。就像过日子,穷过富过,到底还是一样过。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