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唤蓝,真正迷死人。
怎么就唤蓝呢?
马蓝、木蓝、蓼蓝、菘蓝,哪一个念在嘴里,都能念出一嘴的蓝来。染了春衣,染秋衣吧。染了衫子,再染裙吧。
我总忍不住想上一想,是谁,最先发现,葛可以织布,蓝可以染衣裳?布能遮体,一为避羞,二为避寒。然用蓝来染色,却无关乎羞与寒冷。
只是因为,追求美啊。
在美跟前,人类无师自通。
想起曾看到的一幕。一个流浪在街头的智障女,在垃圾桶里,捡到一枚红色发卡。她高兴得举着发卡,近乎发狂地笑着跳着。然后,她把它,庄重地戴到了她的发上。她指着头开心地对人说,美,美。
美,才是人类最原始最华贵的尊严。
人类祖先,给我们开创了美的先河。女人们在头上戴花,插荆钗。男人们在头上插羽毛,在腰间佩饰物。把贝壳、骨头、石子钻出孔来,穿成手镯和项链,装饰手腕和脖子。但我还是要惊异于,他们怎么就想到要把颜色,染到衣上?怎么就知道蓝草里面能提炼出蓝?
真聪明啊!
《诗经》里有“终朝采蓝”之句,每回念到,我都如初见。喜欢。喜欢到忧伤。想着那个采蓝的女子,蓝衫蓝裙地穿着,去野地里采蓝,为她的夫君织染衣裳。夫君尚在远方,说好五天归的,六天过去了,他竟还没有回。她心不在焉地采呀采呀,思念都染上蓝了。她的夫君若远远打马归来,是否率先看到原野上,他的那一朵蓝?
人类最贴己的颜色,原是蓝。
幸好,还有那样的老作坊在,织染着从前的蓝。
是在湘西的苗寨。那里的人们,还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吃的是自家种的粮食,穿的是自家织染的衣裳。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一身的蓝,靛蓝,或蓝黑。衣襟和衣袖上绣了花。他们一个个走出来,仿佛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
那里的女人们都精通织染和绣花。她们把采来的蓝草,一篮一篮,浸泡在大缸之中。隔天,再加以石灰搅拌。几天之后,撇去上面清水,得半缸蓝胶,就是上等的染料。
看过她们把染好的布料,晾在太阳底下晒,是件赏心悦目事。那一匹匹蓝,在蓝天下飘拂着,有着远古旷野的浩荡、朴素和寂静。
二
友人去印度,带回不少条印度丝巾,颜色缤纷艳丽,如收拢了一堆的云霞。她让我挑一条。我一眼看中一条浅蓝的,很素朴安静。
友人看着我,哧哧笑了,说,真意外,以为你要挑玫粉的呢。
不提不醒。我这才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是这么中意于蓝。家里窗帘,挂的是蓝色的。被面床单,是蓝色碎花的。衣橱里,春夏秋冬的衣,蓝色竟占去了一大半。
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我是喜欢大红大绿的,喜欢光芒、热烈、灿烂、万众瞩目,得失皆忧于心。
人到了一定年纪,真的是要往回收的。不爱喧闹了。不爱灯光闪烁了。情愿往那暗影里去,做个闲观者,落得清静自在。有时闲观者也要不得,情愿退回自己的小屋子,跟小花小草为伴,享受寂静和孤独。
并不感到孤单。是清减下来,纯粹起来。欲求少了,烦心事也就少了,食也香,睡也香。一两个朋友,偶尔来坐坐,不聊世事,不评说谁是谁非,只说说花草,说说书籍、音乐、茶和糕点。养一只叫小欢的小猫。能将就着用的东西,绝不丢弃浪费。可有可无的东西,哪怕再高档名贵,也不会带回家了。要那么多你来我往做什么呢?要占着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呢?不贪了,回头了,回到小孩子时光,守着一堆沙,也当是珍宝,能兴兴乐上大半天。
清冷的月夜,独自去赏梅。一人,一弯月,一树花,够了。无须再呼朋唤友了,耐得住寒寂,守得住日月了。
P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