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电影的叶兆言
这些年来,电影界将文学界“剥削”得好苦,几乎饮誉海内外的得奖电影无一不以作家的小说作为“脚本”。张艺谋是新时期小说的最大受益者,他执导的《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活着》全是根据小说拍摄而成,他对文学该是充满感恩之情的。陈凯歌也不例外,《孩子王》《边走边唱》《霸王别姬》都分别根据阿城、史铁生、李碧华的小说改编而成。文学让这些电影界腕儿们尝到了甜头。
这几年风水有点向南转,南方作家受到了影视界的特别关注。先是江苏的苏童,接着安徽的陈源斌,接着浙江的余华,接着叶兆言。一九九三年陈凯歌携他的《霸王别姬》进军戛纳电影节前夕,专程到南京以访友的形式会晤了苏童和叶兆言。这是一次很有意味的南下。因为陈凯歌离开南京不久,便在戛纳电影节上折桂,捧走了金棕榈这个让无数人垂涎的奖杯。陈凯歌对戛纳奖可谓情有独钟,屡败屡战,这次来到金陵虎踞龙盘之地似乎是为了获得一种契机,事实上金陵王气还是暗暗助了他一臂之力,几代人的梦想在他手里化为现实。
得奖之后陈凯歌急召叶兆言进京,希望与叶兆言合作下一部电影,他的意向已明:故事的地点——江南;内容——家庭故事,金粉世家的兴衰史;人物——女人,柔情似水泼辣似火的女人。这明显是一次“鸿门宴”,叶兆言显然是非合作不可。原来陈凯歌对叶兆言的“创作档案”早就有所了解,在美国的阿城、李陀等人也竭力向陈凯歌推荐叶兆言,在看过他的小说《夜泊秦淮》之后就下决心与叶兆言“联姻”了。兆言事后笑说,这一切仿佛是策划已久的“阴谋”似的。
叶兆言有点不知所措。一是叶兆言视写作小说为自己的第二生命,重建汉语小说是他终生追求的宏伟理想,对影视则有些不以为然;二是没想到陈凯歌这样的巨腕而且是在戛纳捧冠之后受到如此“器重”。说来好笑,叶兆言写作小说二百万字,竟然没有一篇被影视界看重,看着苏童、周梅森、黄蓓佳等左邻右舍写的“字”被影视界炒得炙热烤手,叶兆言艳羡之余,也只有认命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重大便不敢造次,更何况优秀小说与改编电影本无关系,严格意义上说,优秀小说是不可以通过影视手段传递出艺术的真谛来的。不过,我在几年前的《叶兆言苏童异同论》一文中就说过,叶兆言的小说比苏童的小说更难于为影视界改编,它毕竞没有苏童小说中那么多的意象画面,要想改编叶兆言的小说需要大手笔。
叶兆言没有拒绝的理由,躲在高云岭那间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耐心地为陈凯歌炮制。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文艺界的朋友纷纷四出郊游或旅行,叶兆言面呈菜色,苦苦地在电脑面前为这部题为《花影》的小说绞尽脑汁,费尽心机。陈凯歌隔三岔五地来询问进展情况,叶兆言更是不敢懈怠,一鼓作气,终于拿出了初稿。叶兆言向我们描述《花影》的故事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影片一开始便是女主人公躺在床上吸鸦片的镜头,吸得如痴如醉,异常投入。后来,她父亲去世了,这位大小姐便开始掌握了这豪门家族的权柄,她执政以后,第一件事便是辞退了所有的女佣,她要按照男人统治女人的方式来统治这个男性的世界,她亦纳“妾”,几乎到了无恶不作、荒淫无耻的地步。但是她玩弄男人的结果最终却动了真情。游戏被爱情打败了,女人的本性一夜之间又恢复了。这是女人的悲剧,也是女人的胜利。我说这是西方人感兴趣的话题,女权主义者一定要召开一次学术讨论会。叶兆言说反正要好看,美丽而腐朽,腐朽而美丽。
美丽而腐朽似乎已成南京文化的特色,秦淮河在文学界已经与当年孙犁先生创建的白洋淀派有同样的名声。从白洋淀到秦淮河的变迁可以看出文学兴衰的轨迹,也可以读出我们整个社会的审美心态和文化心态。生活在金陵这个六朝古都粉黛之乡的作家自然会得风气之先,叶兆言倒不是赶时尚才写金陵的。早在八十年代中期,他就开始写作《夜泊秦淮》系列小说,在当初寻求强刺激的标新立异时代叶兆言的小说被冷落了,倒是一九八五年以后,叶兆言开始被人们关注,先是《追月楼》在全国中篇小说评奖中获得大奖,接着又获得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上海文学奖、钟山奖,他似乎有些应接不暇。可不论是奖还是纷至沓来的约稿,他总是照接不误。奖,捧回家,稿,按时寄出。他写作的激情犹如步入文坛不久的文学青年一样高涨,小说、散文、随笔、短评、人物印象,他都写,而且不择报刊,大报、小报、大刊、小刊,没有太多的挑剔。
我是逐渐弄明叶兆言这股热情写作的动因的。他经常斥责周围的朋友,现在发表这么容易,你们为什么不写啊?!叶兆言是深受退稿的折磨的,作为叶圣陶的孙子、叶至诚的儿子,叶兆言发表作品的艰难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叶兆言的作品在那时有悖当时的潮流,二是文学界的风气很正,并不因为是名人之后、朋友之子就开后门,提供方便,这苦了叶兆言,也锻炼了叶兆言。叶兆言当时只好和朋友们自办油印刊物《人间》,在油印刊物上发表作品。后来油印刊物也办不下去,叶兆言只好继续投稿,继续吃退稿。当时写作中短篇的人很多,叶兆言就索性写长篇,心想长篇的退稿率会低些,至少还有改写的可能。对写作痴迷到这种地步,今天会有如此的写作狂热是可想而知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叶兆言的第一部长篇《死水》果然被出版社看中,尽管后来出版时叶兆言的作品已经满天飞,但这部长篇为他的成功做了很好的铺垫。叶兆言在同辈作家中是看书最多的人,他最崇拜的是钱钟书,他的硕士论文便是研究《围城》的,在第三代作家中,叶兆言是最富有学者性格的,不仅仅因为他手中握有南京大学的文学硕士文凭,还在于他渊杂而广博的知识。叶兆言有时戏称自己是书虫,没有肉吃不要紧,没有书看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他在一篇题为《文学少年》中写道:“我那时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书看得多。父亲是南京藏书状元,所藏的书绝大多数是翻译过来的外国小说。卖弄自己看过的外国小说,一向是我的嗜好。多少年来,我一向自以为是,觉得在阅读方面,没人吹牛吹得过我。我的父亲毕竟是藏书状元,强将手下无弱兵,父亲在他那一辈人中读书最多,我自然在我辈中也没什么对手。为了在吹牛时立于不败之地,我实实在在读了不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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