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飘飘扬扬,下了一整天,大地与村庄都已经被完全覆盖,村庄的烟囱冒着散淡的青烟,仿佛人类的气孔。正当人们闹哄哄的推牌九、打麻将,乌烟瘴气不亦乐乎,我家的毛驴咬开了绳扣,拱开了大门,悠闲地出走了。傍晚时分我发现毛驴不见了。之前,他安分地呆在棚子里,对系住自己的缰绳视而不见,嘴上沾着麦糠,嘴里嚼着棒粒儿。缰绳是拴系在一处老旧的木桩上,木桩顶上有个分叉,分叉的地方恰好可以承托棚子上一根横梁。毛驴喜欢观察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这些赌徒闹嚷嚷地来,闹嚷嚷地走,惊得院子里鸡飞鸭叫,毛驴晃晃脖子,铃铛花啷花啷响一阵,他抬起头东瞧西瞧,仿佛有近视眼,又低下头在草里拱一阵,找出两个玉米粒,咯嘣咯嘣嚼,露出发白的大门牙……
本段落为宋峻梁著的《寻驴记》中的其中一篇。
《寻驴记》是宋峻梁首部散文随笔作品结集,其中大部分作品都已在报刊杂志发表过。作者栖身于城市与乡村两端,他的村庄系列散文,以白描的手法记录村庄人物与旧事,诙谐幽默中透出苍凉的诗意。作者的随笔既有自我的追问与反思,也有独特的诗学思考。全书大约10万字。
雏菊在微风里摆动,狗尾草仿佛跑累了,在草丛里晃来晃去。低矮的灌木丛,有酸枣树、有小榆树,还有一种带刺的蔓子草。一个人光着脊梁,奋力举起镢头,每一次落下,都刨开新鲜的土,露出茅草雪白的根。他棕色的脊背闪着光亮,汗水沿着皮肤滚动、滑落。两头小白猪,在一旁拱着土,嘴里很享受地哼哼着,咀嚼着,跑来跑去。
这处草坡从一片棉花地延伸过来,向下俯冲,下面是浅浅的排水沟,很细的水流,几乎看不出流动。越过水流,草坡又向上延伸,只是延伸有些艰难,草里面絮着些夏天的麦草、麦糠,这些草就显得灰头土脸,早老了几岁似的。上去,是打麦场,堆着麦秸垛,垛顶压了土,抹了泥,刚刚堆起的玉米秸垛,在风里哗啦哗啦响,手摇的铡草机,卡拉卡拉响不停,一个人摇累了,换一个人上,“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玉米秸碎成草料,一筐一筐,一包一包,一车一车,被人们运到草棚子里,储存起来。女人裹着围巾,男人光着脊梁,一个个满身是土。
牲口棚就在场院的北面,一片低矮的房子,饲养着生产队二十多头牛马和驴子骡子。秋播结束了,人们松了口气,但是劳动的惯性还是停不下来,而牲口们,显然都累坏了,它们在槽间大口地用舌头卷食草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响亮地放屁,甩尾巴,它们总也吃不够。它们饮水的时候,能看见水从脖子里往下灌,一大桶水,一口气就能吸个干净,一走路,肚子里发出咣咣的水声。此时,这些牲口都拴在场院周边的木桩上,跟忙碌的人群比起来,显然它们更悠闲。
有几个人围着一头牛在说话,其中有村里的兽医,他已经给这头牛扎过两针了,这头牛还是无精打采。这头老黄牛,差不多有两千斤重,走路慢得要命,可是它总是拉最大最重的车,犁地的时候,稳稳当当,走得直,力气大,是生产队上的壮劳力。只是现在。这头牛瘦了,粗壮突兀的骨头竭力支撑着,庞大的躯体仿佛要塌陷,多少个繁重的季节,耗尽了它的力量。兽医和生产队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看起来很轻松,偶尔还大笑几声,他们用手摸着牛的后背,摸着凸起的骨骼。兽医是小个子,笑起来仰着头;队长是高个子,笑起来露着牙,左看看右看看。饲养员是个驼背,他从牲口棚往这边走,手里拎着一把铁刷子,可能想给这头牛刷刷后背。队长老远抬着胳膊喊道:别刷了,牛不行了,杀了吧。饲养员一下子立住了,直直往这边看着,愣了半晌,转身往回走,背好像更驼了。
队长说:让国唐来吧,他干过这活。
国唐用手抓抓牛的后背:太瘦了,出不了多少肉。
国唐浓眉大眼,一脸硬硬的胡茬,嘴里镶着一颗金牙。
老牛拴在木桩上,木桩磨得很光滑,像上了油。它不停地踱着步子,目光黯淡,它听不懂人说话,除了几声吆喝,它不懂这个世界上声音的意义。
人们很惋惜这头牛,有人摇摇头走开,妇女们目光里更是有些伤心。但是谁也救不了这头牛的命。
国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柄油锤,一米多长的木柄,一头是黑黑的铁疙瘩。人们都闪远了,国唐右手拎了油锤,左手摸了摸牛的头,这头牛的眉心,有一个旋儿,他摸了摸这个旋儿,然后双手抡起油锤.向牛的眉心砸去。牛抬了一下头,双眼看到太阳下,一个凶恶的人面对着自己,摆出匪夷所思的姿势,它有些疑惑和惊恐,它看到那个人的眼睛怒睁着,闪着光的金牙像鸟屎,然后面前一黑,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蜣螂,撞在自己头上。
这只老牛,晃了一下,轰然倒地,身上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而头却被缰绳扯住,斜吊在木桩上。它的后腿弹动了几下,踢腾起地面上的浮土。周围的牲畜显然受到了惊吓,一片骚动,最笨的牛仿佛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围着拴住自己的木桩打转,哞哞叫着,马和驴子惊恐地弹跳,打着喷鼻,尥着蹶子。
屠夫蹲在牛的身边,点燃了一根烟,他的手有些颤抖,他使足了力气,用手打开一个油布包,当啷啷,抖出几件利器,有砍刀,有尖刀,有长的,有短的。他耐心地把一根烟抽完,把烟屁股投到脚下,碾碎。
等牛没了动静,不再剧烈抽搐,一柄利刃割开了它的脖子,血哗哗地淌着,好像牛的身体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血水在牛头的周围漫延,一些渗到土里,一些沿地上的沟槽,很快地向草坡下流去,很快染红了草里的麦糠,染红了低矮的草。血好像越过了那条细细的水流,水流有些浑黄,凝滞一般,看不出流动,又向对面的草坡上漫延,染红了茅草的叶子。殷红的草叶,让那个开茅草的人停下来,他直起腰,向这边望着,看到了那头倒下去的牛溅起的尘埃。P1-3
每完成一篇文章,都是一次告别。
首先这不是为读者创作的一本书,一个故事。这里没有大道理,没有鸡汤,没有奇与怪。这里的文字,是关于我自己的。因此说它更像一次告别。它们是我的成长,我的想法,我的牢骚,我的体验,是与世界的一次握手。我不善于说话,不善于与人交流,体现在文字里,显得瘦了些,可能会有很多空隙可以置喙,可以躲藏。然而对于我,一个写诗求简的人,十万字也显得有些贫嘴了。
我想我还不是一个掉书袋的人,显然这是些私货,我相信自己还是有可爱的地方的。
在文章中我写到了我曾经长大的村庄,我想为我所知道的乡亲立传,可我知道得太少了,他们只是我生活里比较靠近的人们,文字记录的也是一些片段和闪回,恳请他们宽容和谅解。而我更喜欢我臆想中的故乡,今后它的呈现,也许会显得更遥远,也或许更贴近,这两种可能其实都是同一个指向。我们谁也无法回到过去,只有回到内心。
是以为记。
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