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才开始一天的工作。沃克尔个子矮小,比一般人矮上一截,身材又十分敦实;一张肉乎乎的大脸盘上,胡子刮得很干净,两腮挂着大片的赘肉,下巴足足有三层,小小的五官全部淹没在一脸肥肉里。此外,除了后脑勺上一小撮月牙般的白发,他已经彻底秃了,让人想起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是个古怪、逗趣的人物,神奇的是同时不乏尊贵之气。大大的金丝眼镜后面,那双蓝色的眼睛精明、灵动,神情也明显透出坚毅和果决。他年届六十,但与生俱来的活力战胜了日月的消磨。尽管身体肥胖,行动却很快,走起路来步态沉重、坚定,像是要让大地领教他的一身重量。他说话声音很大,嗓门粗哑。
麦金托什接受任命给沃克尔当助手已有两年。沃克尔在萨摩亚群岛中的一座大岛一塔鲁阿岛上当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行政官,在南太平洋一带闻名遐迩,算得上是个人物,即使没跟他打过交道也都听说过他。麦金托什当时怀着好奇心期待与他的初次见面。在就任之前,他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在阿皮亚待过几个星期,不管是在查普林的旅店还是英国人俱乐部,他都听过无数有关行政官的故事。现在想起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实在很讽刺。他还反反复复听沃克尔亲自跟他讲了上百次。沃克尔知道自己是个知名人物,为这份声誉而骄傲,刻意用行动去迎合那些说法,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传奇”,急于让人了解他那些广为流传的精彩故事的细枝末节。要是哪个人讲起这些故事时有失准确,他会大光其火,样子滑稽可笑。
一开始,麦金托什觉得沃克尔这种无所顾忌的热忱劲儿倒也不乏魅力,沃克尔也乐意有这么一个倾听者,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让他自己发挥得淋漓尽致。沃克尔脾气好,热情爽朗,办事周到。而麦金托什呢,他在伦敦一直过着政府官员那种备受庇护的日子,直到三十四岁时染上一场肺炎,因为害怕转成结核病才不得不来太平洋找份差事干,对他来说,沃克尔的存在显得尤为浪漫。沃克尔征服人生的最初历险便十分典型:他十五岁跑到一艘运煤船上当了一年多的铲煤工。因为个子矮小,大人和同伴们对他都很友善,可船长不知为何特别讨厌他,使唤起来残酷无情,不时拳脚相加,他常常胳膊腿疼得睡不着觉。沃克尔打心底憎恨船长。后来有人给了他一场赛马的内幕消息,他便从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结交的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把这笔钱冒险押在那匹没什么机会胜出的赛马上。这些钱要是输光了,他根本没法还债,但他压根没想过会输,只感到自己鸿运当头。结果那匹马赢了,他手里一下子有了一千多英镑的现金。机会来了,他弄清楚镇上哪个律师最好,找到并告诉他,听说那艘运煤船一一当时远在爱尔兰海岸一一要卖掉,让律师安排为自己买下。律师觉得这位小客户有意思,只有十六岁,加上可能被同情心所打动,承诺不但替他安排买入,还要谈上一个好价钱。很快沃克尔便成了那艘船的船主,他回到船上当即解雇了船长,命令其在半个小时内离开他的船。按他的说法,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他让大副当了船长,驾驶运煤船又航行了九个月,把船卖掉时大赚了一票。
他二十六岁那年来到岛上,当上了种植园主。在德国占领时期,他是定居塔鲁阿岛的少数白人之一,在当地人中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这座岛以后更加得到巩固。他用专制手段统治这座岛屿,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成功的声望是麦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但两个人并不投缘。麦金托什长相丑陋,姿态笨拙,身材又高又瘦,前胸狭窄,肩膀佝偻。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两眼大而阴沉,嗜好读书,书运到这儿拆包的时候沃克尔过来看了看,转身朝麦金托什粗声大气地笑了几声。
“你把这些垃圾弄这儿来有什么鬼用?”他问。
麦金托什的脸涨得通红。
“很遗憾你觉得这是垃圾。我把书带来是因为我要阅读。”
“你说你带不少书过来,当时我还以为有我能读的呢。这里头有侦探小说吗?”
'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你要那样想,我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每趟邮件都给沃克尔带来一大堆定期刊物,有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的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出版物表露出的蔑视让他十分恼怒。他没心思看麦金托什闲暇时沉浸其中的那些书,觉得只有装样子的人才去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伯顿的<忧郁的解剖》。而且,他从来没学过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品评起自己的助手毫不客气。麦金托什渐渐看透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闹嚷嚷的好脾气后面,他察觉出那令人痛恨的庸俗狡诈、自负和盛气凌人。奇怪的是,尽管如此,沃克尔内心却有种羞怯,让他讨厌那些跟他秉性不合的人.他天真地凭人家的言辞来评价他们,如果里头没有诅咒和下流的字眼一一他自己的话大部分由这些东西组成,他就会满心疑忌地看着他们。到了晚上,两个人打起皮克牌。他打得不好,虚荣心却很强,一旦赢了便嘻嘻哈哈嘲笑对手,要是输了就大发脾气。
P6-9
在那篇神秘巫术故事的开头,毛姆写道:聪明的旅行者只在想象中旅行……守在火炉边上就能抵达各地,也不会对现实中的旅行带去任何幻灭。不过总是有人喜欢往咖啡里放盐,他们说这样会增添香气,别有风味,口感既新奇又令人着迷。与此相仿,有些地方被浪漫的光环围绕,眼见之时,你必然要经历那种不可避免的破灭感,也别有一番情趣。作家自己便是那个往咖啡里放盐的人,将看似平常的游历见闻点化成一篇篇脍炙人口的佳作。
1916年11月上旬,毛姆暂时逃离了婚姻的追逐’,与杰拉德.哈克斯顿从旧金山登船前往瓦胡岛的火奴鲁鲁。这是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两人多次赴东方旅行的第一次。毛姆碍于口吃,不喜欢交际,大部分时间在船上读书、做笔记,杰拉德则很快显露出称职秘书的才干,与同船乘客相处甚欢、饮酒玩牌,将听来的趣闻一一转述给毛姆。不过毛姆还是结识了他一生中颇为重要的人物一一旧金山的股票经纪人伯特伦.阿羊森。阿兰森自1922年起一直为毛姆掌管财务,直至1958年去世,让毛姆成了百万富翁(毛姆写给他的信件达六百封之多)。他也拥有作家全部作品最初版本的版权(这本小说就是题献给他的)。离开火奴鲁鲁,两人又游历了萨摩亚、斐济、汤加和新西兰,最后到达塔希提岛。这次旅行令作家眼界大开,每到一处都详细记下见闻。从此,太平洋独特而瞬息万变的自然融入了毛姆的文字,让他从戏剧成功转回到小说的写作上。
《叶之震颤》于1921年9月在纽约出版,10月于伦敦再版。这是毛姆第一次将多篇故事结集出版,还专门为它写了《太平洋》和《跋》一前一后两篇短小的散文。有鉴于此,我们不妨将这部作品看成一个多线索的长篇。唯有如此,才能把握小说的内在机理,透彻诠释作家整体布局的结构艺术。
《麦金托什》的故事将英帝国殖民地的历史景观凝缩在一位行政官的身上,与之对立的是他的下属,一个内向、怯懦的旁观者。沃克尔刚愎自用,伪善而奸诈,一方面善意庇护他的臣民,以不公平的交易为借口烧掉商人的店铺,称之为“神意的判决”,另一方面却狡猾地利用当地人好客的习俗,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恪守传统信念的麦金托什处境逼仄,时常被长官嘲弄,但就连他也承认“沃克尔的存在显得尤为浪漫,他征服人生的最初历险便十分典型”。对行政官的厌恶深深地腐蚀了他的存在感一当沃克尔骑马享受海岸风景,志得意满地设想着环岛公路的合理走向,麦金托什却在徒劳地与大自然的力量搏斗:拍打礁石的碎浪发出沉闷的轰鸣,无止无歇,那种节奏敲击着他疲惫的神经,他只得攥紧双拳强忍着。他的体魄好像就是用来匹敌大自然那无情法力的,他有一种要做出狂暴事情的愚蠢冲动……望着窗外的礁湖,还有勾勒出礁脉的那一道白色的泡沫,他只感到憎恶,对着光艳的景致打了一个寒战。无云的天空像一只倒扣的大碗,将一切收拢其中。麦金托什借刀杀人的动机更多来自长久积累的怨恨。而不是出于公平和正义。死神慢慢降临,麦金托什受到的折磨更甚于将死者。沃克尔的临终之言、当地人天真而无节制的悲恸(他不会从他们那里得到同情)终于压垮了他。他讨厌大海,害怕鲨鱼(开篇就有这句伏笔),但深重的负罪感战胜了这一切,最终让他成了鲨鱼的饱腹之物。两个行政官员的死亡为蛮横、专断和非理性的殖民意志添加了注脚。
……
毛姆巧妙利用人物的关系,让戴维森太太为戴维森的形象做必要的铺垫,以麦克菲尔医生这个不可知论者的立场讲述整个故事。其中的高超之处在于,正是观察者有局限的视角拓展了想象的空间,创造出十足的戏剧性气氛,让人读到结局后再回过头来寻找被忽略的细节,细细品味方才领略个中玄机。
《雨》以其普遍的人性主题、强烈的讽刺基调和戏剧色彩超越了时代,也超越了地域的界限。应该说,这几篇小说中的情节皆来自人物与其环境的对立,而不是他们与其情感倾注的当地人
气或“混血儿”之间的冲突。当地土著不过是异域风景上活动的影子,他们并无个性,爱恨感知仅仅处在人类的童年阶段(《麦金托什》中的沃克尔:他们是我的孩子;《阿赤》中的尼尔森:人一旦育发出灵魂,他便失去了伊甸园),也因此被赋予童年特有的纯真与美,尽管并不总是令人愉悦,却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毛姆的故事将他们与大自然等同起来,在《雨》里达到了极致一一当地人变得陌生而可怕,与古老、蛮荒的背景结合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们光着脚啪嗒啪嗒尾随着你,让你忍不住回头去看。你会觉得他们会悄悄溜到你身后,随时将一把长刀插入你的肩胛骨下……他们有点像画在神庙墙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带有一种源自亘古的恐怖。这股势力漫散为一场接天连地的雨,代表了不可战胜的天性、本能和欲望。在小说的结尾,毛姆让那个商人穿上当地人的缠腰布,这就像是自然之力在获得胜利后的炫耀和告别。
C.K.切斯特顿说过:“文学是奢侈品,小说是必需品。”优秀的小说让我们以树木见森林,而艺术真实具有比存在本身更灿烂、更持久的魅力。毛姆的故事凭借深邃的洞察和独到的讽刺,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人性的本色。尽管他的文字通俗易懂,却富有传统散文的精致、优美与简洁,非殚精竭虑不能再现,对翻译者来说既是享受又是考验,但种种艰辛与这份“奢侈的必需品”所提供的精神犒赏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于大卫
2016年5月29日
太平洋变化无常,难以预测,就像人的心灵。它时而起伏不定,像比奇角外的英吉利海峡般灰蒙蒙一片,时而波涛汹涌,白浪滔天。平静而碧蓝的大海已不常见,而那片碧蓝之色又实在傲慢自负。晴朗无云的天空中,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信风吹进你的血脉,令你急于探寻未知的一切。翻腾的巨浪气势磅礴,从四面八方冲击着你的身心,而你已然忘却那逝去的青春,忘却那残酷而甜蜜的记忆,心里唯有焦躁不安以及难以承受的求生欲望正是在这样的大海上,尤利西斯扬帆起航去寻找幸福岛。不过,在另一些日子里,太平洋就像是一座湖。大海平展耀眼,飞鱼在如镜的水面上微光一闪,入水时晶莹的水珠形成一个个小喷泉。地平线上悬着如絮的白云,在落日余晖中变幻出奇异的形状,让你不由得怀疑眼前的是一座座高耸的山峦。那是你梦中之国的山峦。你扬帆穿过笼罩着神奇之海的那不可思议的寂静,偶尔有几只海鸥预示着陆地就在不远处,一座被遗忘的小岛隐藏在汪洋之中。而那海鸥,那些忧伤的海鸥,竟是你所拥有的唯一线索。你看不见任何走动的人影,看不见令人亲切的烟雾,也没有庄严的多桅帆船或待发的纵帆船,连艘渔船都没有:这是一片空无人迹的沙漠,那空寂之感随即占据了你,朦胧中带着某种预兆。
人一旦育发出灵魂,他便失去了伊甸园。
1916年,毛姆来到南太平洋上的乌波卢岛旅行,惊奇地发现这里正是他想象已久的世外桃源:充满异域风情的热带景貌、美丽单纯的萨摩亚姑娘,还有亘古不变的自然生活,一切宛如伊甸园般美好。然而,这里也是英、美、德三国共同瓜分的殖民地,西方的文明和技术、酒精和妓女、宗教和价值观早已颠覆了这里的宁静,白人们心安理得享受着殖民的胜利果实:低廉的劳动力、不平等的交易、绝对的服从……他们在这块处女之地上放纵、堕落,而后迷惘、绝望。
只有在不受约束的环境中,人性才会显露出卑劣或高尚。6个来到岛上的人,6个不同的反转结局,毛姆以他最擅长的讲故事方式,展示了一幅人性的失乐园。
《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由毛姆著。
《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是英国作家毛姆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的6篇短篇小说,都是围绕着南太平洋的群岛上发生的故事。当船长、传教士、官僚等形形色色的白人踏上充满异国情调的热带岛屿上,见识到了全新的风俗传统时,每个人都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也会得到迥然不同的结果。毛姆以他的亲身体验和经历,写下六段不同的人生,让每一位读者在其中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