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著的《昔我往矣》收的多为一些怀人感事的忆旧文章。很年轻的时候便染上“怀旧”的习惯,而常为人所诟病,然而作者生长的那个乱世浮生,“过去”是如此的彩色缤纷而又沉重如山,为“过去”造像已感时不我与,也就无暇顾及“现在”,更遑论“将来”。尤其近年来亲友纷纷凋零,更令作者产生危机感,要尽快将“过去”的一些片断,用文字固定起来,不让作者对亲友的记忆,就此消失遗忘。至亲好友的亡故,不仅带走了他们自己的生命与历史,也斩断了作者与他们共同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年纪愈大愈感到寂寞的由来,因为有共同记忆的人,竟一一离去。“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这两句惊心动魄的杜诗,至今才深解其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昔我往矣》这本怀人感事的经典散文作品选集中,白先勇先生将缤纷而又沉重的过去——以寻根、克难、昆曲、童年、亡友、文坛旧事为主线,用真挚、深邃、伤感、质朴的文字,把过去的片段凝结成了充满诗意的篇章,唤起一代人的共同记忆。
第六只手指
——纪念三姐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
明姐终于在去年10月23日去世了,她患的是恶性肝炎,医生说这种病例的肝炎患者只占百分之二三,极难救治。明姐在长庚医院住了一个月,连她四十九岁的生曰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四十九岁在医学昌明的今日不算高寿,然而明姐一生寂寞,有几年还很痛苦,四十九岁,对她来说,恐怕已经算是长的了。明姐逝世后,这几个月,我常常想到她这一生的不幸,想到她也就连带忆起我们在一起时短短的童年。
有人说童年的事难忘记,其实也不见得,我的童年一半在跟病魔死神搏斗,病中岁月,并不值得怀念,倒是在我得病以前七岁的时候,在家乡桂林最后的那一年,有些琐事,却记得分外清楚。那是抗战末期,湘桂大撤退的前夕,广西的战事已经吃紧,母亲把兄姐们陆续送到了重庆,只留下明姐跟我,还有六弟七弟;两个弟弟年纪太小,明姐只比我大三岁,所以我们非常亲近。虽然大人天天在预备逃难,我们不懂,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那时候我们住在风洞山的脚下,东正路底那栋房子里,是新家,搬去没多久。我们老家在铁佛寺,一栋阴森古旧的老屋。长满了青苔的院子里,猛然会爬出一条半尺长的金边蜈蚣来,墙上壁虎虎视眈眈,堂屋里蝙蝠乱飞。后来听说那栋古屋还不很干净,大伯妈搬进去住,晚上看到窗前赫然立着一个穿白色对襟褂子的男人。就在屋子对面池塘的一棵大树下,日本人空袭,一枚炸弹,把个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条腿飞到了树上去。我们住在那栋不太吉祥的古屋里,唯一的理由是为了躲警报,防空洞就在邻近,日机经常来袭,一夕数惊。后来搬到风洞山下,也是同一考虑,山脚有一个天然岩洞,警笛一鸣,全家人便仓皇入洞。我倒并不感到害怕,一看见风洞山顶挂上两个红球——空袭讯号——就兴奋起来:因为又不必上学了。
新家的花园就在山脚下,种满了芍药、牡丹、菊花,不知道为什么,还种了-一大片十分笨拙的鸡冠花。花园里养了鸡,一听到母鸡唱蛋歌,明姐便拉着我飞奔到鸡棚内,从鸡窝里掏出一枚余温犹存的鸡蛋来,磕一个小孔,递给我道:“老五,快吃。”几下我便把一只鸡蛋吮干净了。现在想想,那样的生鸡蛋,蛋白蛋黄,又腥又滑,不知怎么咽下去的,但我却吮得津津有味,明姐看见我吃得那么起劲,也很乐,脸上充满了喜悦。几十年后,在台湾有一天我深夜回家,看见明姐一个人孤独地在厨房里摸索,煮东西吃,我过去一看,原来她在煮糖水鸡蛋,她盛了两只到碗里,却递给我道:“老五。这碗给你吃。”我并不饿,而且也不喜欢吃鸡蛋了,可是我还是接过她的糖水鸡蛋来,因为实在不忍违拂她的一片好意。明姐喜欢与人分享她的快乐,无论对什么人,终生如此,哪怕她的快乐并不多,只有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
我们同上一间学校中山小学,离家相当远,两人坐人力车来回。有一次放学归来,车子下坡,车夫脚下一滑,人力车翻了盖,我跟明姐都飞了出去,滚得像两只陀螺,等我们惊魂甫定,张目一看,周围书册簿子铅笔墨砚老早洒满一地,两人对坐在街上,面面相觑,大概吓傻了,一下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突然间,明姐却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又拍掌又搓腿,我看明姐笑得那样乐不可支,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而且笑得还真开心,头上磕了一个包也忘了痛。我永远不会忘记明姐坐在地上,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呵呵的样子。父亲叫明姐苹果妹,因为她长得圆头圆脸,一派天真。事实上明姐一直没有长大过,也拒绝长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进去。她的一生,其实只是她童真的无限延长,她一直是坐在地上拍手笑的那个小女孩。P9-11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世说新语·文学篇》中记载:谢安问诸子弟,《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答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玄的文学观于我心有戚戚焉。从前念《诗经》,念到《小雅》这几句,总有说不出的感动,一种不胜今昔的沧桑之感。虽然《采薇》写的是长征在外的戍卒,年老解甲返乡,途中哀思。但最后这四句,用以比喻人生过程,亦是一幅由春入冬最完整的时序图。昔日年少,初上征途,放眼皆是柳色青青,而今归来,两鬓如丝,纵是衣锦还乡,漫天雨雪,能不“我心伤悲”?
这个集子收的多为一些怀人感事的忆旧文章。很年轻的时候便染上“怀旧”的习惯,而常为人所诟病,然而我生长的那个乱世浮生,“过去”是如此的彩色缤纷而又沉重如山,为“过去”造像已感时不我与,也就无暇顾及“现在”,更遑论“将来”。尤其近年来亲友纷纷凋零,更令我产生危机感,要尽快将“过去”的一些片断,用文字固定起来,不让我对亲友的记忆,就此消失遗忘。至亲好友的亡故,不仅带走了他们自己的生命与历史,也斩断了我与他们共同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年纪愈大愈感到寂寞的由来,因为有共同记忆的人,竟一一离去。“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这两句惊心动魄的杜诗,至今才深解其意。
姚一苇先生曾大力支持《现代文学》,参与编务二十年如一日。从前每次返回台湾,我与姚先生总要谈论这本杂志,谈得兴高采烈,永不厌倦。即使《现文》停刊多年,我们每次见面,提起它,姚先生依然深情如故。自从姚先生逝世后,这些年,我已很少提起《现代文学》,因为再找不到像姚先生那样,谈到《现文》就情不自禁的至友了。集子里有好几篇都是回忆当初创办《现代文学》的文章,那时候我与一批同学文友,大家正当青春焕发,写文章,办杂志,推动文艺思潮,勇往直前,不知天高地厚。回想当年憨勇,不禁莞尔。算算那已是四十年前的旧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