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死与催生
苏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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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昭示宿命般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个多月，从跨过立冬就没有丝毫转晴的迹象。腊月廿二，村东头刘家梧桐树上的乌鸦已经百无聊赖地叫了一个礼拜，那沙哑而又孤寂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像是着急去哪里复命似的。
老刘头家的儿媳妇急急忙忙跑来，一把推开堂屋绿漆斑驳的木门，“咯吱”一声，门缝裂开。她挺着浑圆的大肚子，喘着大气，嘴里混合着唾液的白气不时往外冒，足有半米长，看样子是从村东头一路小跑才来到这的。她哭丧着脸，像死了亲爹一样对苏老三说：“他叔啊，您说咋办好啊，今儿个都二十二了，明儿个就小年了，可我爹还没死，您过去劝劝他吧，他好像不打算死了，这年没法过了，万一再赶上三十，这不是红事白事犯了冲吗？”
苏老三慢慢放下手中的碗筷，不紧不慢地说：“人生死这事从来都急不得，得慢慢来，老天爷不让去，谁也没办法！”
“要不，您去给老天爷送个信儿？”
“急不得，急不得。”
“哪能不着急，今儿个可是黄道吉日，我找人算过，老头子今天死最好不过了。您听，送葬的队伍都已经来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今天他不走的话，不就白忙活了？再说我也快生七娃了，俺爹他一个人独自占一个房间，又臭又脏的，根本进不去人。您说，让我去哪里生啊，死人总得给活人腾地儿吧！”
“妮子，你爹哪天瘫在床上的？”
“就开始下雪的那天，约莫得有快三个月了吧，我去找村里的医生，说是我爹中了邪，瞳孔都散了，没得救了，我们找人驱了好几次邪也没用，这不三个月了，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不死不活的。”
“你先回去吧，我吃完饭就过去劝劝他，一辈子了，临了还得活受罪，命苦啊。”
吃完午饭，苏老三慢慢地从旱烟袋里捏了一小撮烟丝，放在烟锅里捻平，用火柴点燃，然后深深吸了一口。一缕一缕的青烟从鼻孔和嘴巴里散了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像死人的灵魂飘浮着，苏老三的烟斗收走了很多人的灵魂。抽完一袋烟，苏老三便背着手锅着腰，向村东头刘家走去。
苏老三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劝死人，专门给那些快死却不想死或者不知道怎么死的人以解脱。
到了刘家，苏老三便进了里屋，只见老刘头横在土炕上，眼睛紧闭，身体僵直，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看上去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只有鼻翼间时不时冒出的白气才透露着生命的迹象，以及这个房间的寒冷和潮湿。苏老三急忙吸了一口烟嘴，然后吐在空中，灰色的烟气和白色的阴气在房间里打着转，直到白气被逼到角落里，最后躲藏起来。 苏老三说：“快，快把你爹抬到堂屋去，这屋里太封闭，魂魄散不出去，人死了会永世不得超生的！”
老刘头的儿子和几个女婿赶快把他连同床板一块抬到堂屋的正当门，雪花时不时随风钻进堂屋，飘落在老刘头的身边，被过往的人踩来踩去，已经积起了一小摊浑浊的死水。
等老刘头重新被安顿好，便静静地躺在那里，而苏老三也开始了他的工作——劝死。
“他二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吧？我知道你肯定能听得见，你心里和明镜似的。他二哥，死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人早晚都会死的。少则一两年，多则五六年，我也会去找你的，到时候你得在那边备好酒菜，咱哥俩再好好喝几盅。”苏老三就和平常一样说道着，像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者。他的身边围着一圈观众，大都是专程来看苏老三劝死的，大家都说，听了他的劝说，生活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大不了一死了之。
老刘头躺着一动不动，活像个死人，只是鼻孔里不时地冒着白气。
“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他二哥？好多人都死了，他们在天上等着你呢，他们死的时候比你惨多了，都没有二话。你还记得不，二嫂死的时候难产，从血泊里给你捞出个宝贝疙瘩，就为给你生个儿子，大出血，死了。他大哥前几年被小儿子揭发，批斗得那个惨，只是因为以前给日本人当过几天挑夫，人总要混口饭吃啊。被亲儿子揭发，有多少怨气，人家不也是痛痛快快上吊死了？一了百了。不说比你大的，你大侄子不才二十多，前几年当兵去了越南打仗，再也没回来过，连个尸首都没有，他才二十多啊。你比他们好多了，都这把年纪了，你还等什么呢！”苏老三说道着，好像人只有一死才能淡化生命中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才能从那些悲凉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解脱。
老刘头依然一动不动，但似乎是听见了什么，触动了他不死的意志，眼角多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老哥，安心地去吧，到那边你就可以享清福了，儿女们都给你准备好了需要的东西，这几年他们给你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扣下你的钱，老弟都知道！但这都是为了给你攒着闲钱，等你死的时候置办一些东西，然后就可以带到那边享清福了。”
老刘头似乎听见了什么，突然张开皲裂惨白的嘴唇，低声地说道：“我想到院子里看看他们给我置办了什么东西，到那边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唉，这辈子真是穷怕了，不想再穷下辈子了。”
眼见老刘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从黑暗的屋子里踱出来，他紧闭双唇再也不跟旁人说一句话，好像他到过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再多说一句就要泄露了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似的。整个院子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被眼前的这一幕惊蒙了，觉得像是诈了尸，准备撒腿就跑。可是仔细想来也不对，本来就没有死，是盼着他死，哪来的诈尸，应该是传说的回光返照，大伙儿这才定了神。枝头上乌鸦也停止了哀号，好像是来错了地方，翅膀一拍从院里的梧桐树上知趣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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