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端镇的大街小巷在这个意外晴朗的日子里挤满了人。全镇的母亲都站在敞开的门口,手搭凉篷看着她们的孩子玩耍。人人都清楚不久以后——可能就在明天——浓稠的云雾就会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雨水将再次倾泻而下。
毕竟现在是五月,还是在美国西北方。这个月一定会下雨,就像鬼魂一定会在十月三十一日上街,大马哈鱼一定会从大海洄游。
“肯定很热。”坐在流线型黑色敞篷宝马驾驶座上的康兰说。这是近一个小时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在努力搭话,就这样。安吉应该回应几句,也许该说说正开花的美丽山楂树。可即便她有这想法,也累得没有说。短短几个月后,那些小小的绿叶就会蜷缩发黑,在寒夜中褪尽光彩,飘落在地,无人知晓。
你这么看待它时,发觉时光飞逝,提它还有什么意思?
她凝视窗外的家乡。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回来。虽然西端镇离西雅图只有一百二十英里,但那距离最近在她看来变长了。她有多爱她的家人,就有多难离开自己的房子。在外面的世界里,到处都有小宝宝。
他们开进镇子老区,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地矗立在一块块小草坪上。巨硕的茂盛枫林遮蔽了街道,在柏油路面投下错综的网纹。70年代时,这片街区是城镇的中心。那时候到处都能看到孩子们骑着三轮童车或施文牌自行车从一栋房子跑到另一栋房子。那时候每周日在教堂礼拜后都有街区聚会,每个后院都有孩子结队玩“红色流浪者”红色流浪者。一种儿童游戏。双方对面列队,每轮点名对方一人,被点到的出列,尽量冲散对手队伍。
从那时到现在的这些年来,这片地方已经变了样,老城区陷入沉寂,年久失修。洄游的大马哈鱼减少,木材产业经受重创。曾经靠地吃地靠海吃海的人们被撇开,被遗忘;新来的居民扎堆盖起房子,用他们砍倒的树木为小区起名。
但是在这里,在这片小小的枫林街区里,时间停滞不前。这片街区的最后一栋房子看起来就跟它四十年前一模一样。白色油漆纯白完美,苍翠草地齐整闪亮。这片草坪不允许任何杂草生根发芽。安吉的父亲四十年来都维护着这栋房子,它曾是他的骄傲与欢乐。每个星期一,在家庭餐馆辛苦工作了一个周末以后,他会投入整整十二个小时来修整家和花园。在他去世以后,安吉的母亲试图保持这种惯例。它变成她的安慰,变成了她与那个爱了快五十年的男人之间的联系,每当她劳累疲倦时,总是有人等着帮一把手。妈妈经常提醒她们,总会有人帮忙就是养了三个女儿的好处。她号称这是她挺过了她们青春期给她的报偿。
康兰靠向路边停车。车顶篷悄声归位时,他转身看向安吉,“你确定自己应付得来?” “我都在这了,不是吗?”她终于转身看着他说。他已经筋疲力尽,她看到他的蓝眼睛中闪过一丝疲倦,但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不会再提任何可能会让她想起几月前失去的宝宝的事。
他们就这么坐着,肩并肩地陷入沉默。空调发出轻柔的嘶嘶声。
如果是以前的康兰在这时早就倾身过来吻她,跟她说他爱她,寥寥几句温言软语就能拯救她,但这些天它们已经不再能安慰人了。他们曾经分享的爱意如此遥不可及,就像她的童年时光一般褪色消失。
“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就说车坏了。”他说着,试图变回从前那个人,那个能逗妻子笑的人。
她没有看他,“你开玩笑吗?他们全都觉得我们已经为这辆车花了太多钱。再说,妈妈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也许她嗓门大得能跟死人说话,但她耳朵尖得像只蝙蝠。”
“她在厨房忙着为二十个人做上万个奶油甜馅饼。你的姐姐们打从进了门话就没有停过。我们能趁乱逃走的。”他笑着说。一时间感觉他俩之间一切都回复如常,仿佛车里并没有什么幽影。她希望这份轻松能保持下去。
“莉薇已经煮好了三份砂锅菜。”她嘀咕道,“蜜拉大概钩好了一张新桌布,还给我们所有人做了配套的围裙。”
“上周你有两场推介会和一个广告拍摄。不值得浪费时间做菜。”
可怜的康兰。结婚十四年了,他还是不懂德萨利亚家的动力。烹饪不仅仅是工作或爱好;它是某种货币,而安吉一文不名。她的爸爸,她崇拜的人,曾经很爱她不会做饭这一点。他把它当作成功的勋章。作为一个来到这个国家时口袋里只有四美元的移民,他靠喂饱其他移民家庭为生,于是很骄傲自己的小女儿能够靠头脑而不是双手赚钱。
“我们走吧。”她说,不愿再想起爸爸。
安吉下车绕到后车厢。后车厢静静打开,露出一个窄窄的纸板箱。纸箱里有个太平洋甜点公司出品的奢华特浓巧克力蛋糕和一个好吃到死的柠檬馅饼。她伸手拿起箱子,知道会有人说到她在烹饪上的无能。作为幺女——家里的“公主”,当姐姐们在厨房忙碌时,她被允许去做装饰工作或者聊电话或者看电视。无论她的哪个姐姐都从不会让她忘记爸爸是怎么没心没肺地宠坏了她。她的姐姐们成年后仍然在家庭餐馆工作。那是真正的工作,他们总是这么说,不像安吉的拍广告生计。
“来。”康兰挽起她的胳膊。
他们走上水泥步道,路过圣母玛利亚喷泉,走上台阶。一尊基督雕像站在门边,张手迎客。有人往他手腕上挂了把伞。
康兰敷衍了事地敲了敲门,就把门打开了。
屋里闹腾着各种声响——响亮的说话声,孩子们在楼梯跑上跑下,冰桶被倒满,欢声大笑。门厅里每件家具都掩埋在一层衣服、鞋子和空空的食品盒下。
房间里堆满孩子玩的各类游戏。糖果土地是给小孩子玩的,疯狂八叠板是给大些的孩子玩的。她最大的外甥詹森和外甥女莎拉正用电视玩任天堂游戏。安吉一进门,孩子们尖叫着朝她蜂拥而来,所有人都同时开口争抢她的关注。从他们记事起,这位姨妈就是会坐到地上玩当时最“潮”的玩具的那个人。她从不关掉他们的音乐也不会说哪部电影不合适。被人问起时,他们都说安吉姨妈“很酷”。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