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老梁
老梁不老，和我同岁。我们在一间病房住院时，都是四十六岁。
老梁没来的时候，那张床上睡的是老季。和老季处熟了，所以换了老梁，很不习惯。
老季和我症状相同，天天关心的也差不多，用药也基本一样，家属也熟悉了，互相给照看着。老季情绪很坏，五十二岁的山东汉子常哭。他哭了就省得我哭，所以他女儿数落老季时便夸我，“看人家，多坚强”。老季觉得冤，好端端带着老伴到北京看闺女，顺便赶赶澳门回归的热闹，怎么突然就中风了！出门在外，这是怎么话说？闺女的喜事近在眼前，怎么说不能动就不能动了？老季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还说说话，静静躺着。等反应过来，仔细想想就由不得要哭。今后怎么活呢？
老季老婆高高大大，背地里小方送她一个雅号为“金子”，意思很直接，她的心贵如金子。老季老婆不愁苦，天天觉得吃不饱。时刻在床头柜前吃瓜子。她大声叫唤着告诉老季：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不能动了吗？我就不信这个病能把人怎么样！大不了给你弄两个板凳子，来回挪着也能走！她这话像一道亮光，照亮了整个病房。因为说实话，我们虽然不哭，其实也如遭雷击，祸从天降的愁云时刻罩着，挥之不去。谁也没想到，老季老婆如此气壮，把这病蔑视到如此简单，给了我们相当大的鼓励。可是老季当时不会坐，也不想坐。老季老婆常常把他竖起来，将其摆成坐姿。可老季戳在那儿，就不会再躺回去了。老季老婆数次把老季墩在床上，自己出去打开水，把老季还坐着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老季便无限悲苦地坐着。老季老婆回来便心疼地赶紧把老季放下来。老季躺下觉得踏实了，便开始哭。老季老婆不会说抱歉，便唠唠叨叨用报纸铺她的地铺。之后蜷在我和老季的床之间呼呼大睡。
老季老婆吃瓜子的时候，眼神专注，但突然会想起来去问药的价钱。他们请不起康复医生，我们便说，咱们共用一个也行，反正病都一样。康复医生给我做治疗时，老季老婆就在旁边看，之后学着给老季做。每天一早，康复医生叫我站起来，老季便也站。老季站起来，我们才知道他有多高，多雄伟。他当过兵，一米八以上的个子，非常魁梧，老季老婆扶着他，老季目光直视窗外，格外端正起来。但老季实在住不起医院了，终于刚学会了端端站就出院了。
接踵而至的就是老梁。他一来就破坏了原有的和谐。他不似病人又胜似病人。不似病人是由于他几乎是呼啸而至。他几近蛮横地告诉大夫，他总是看见左边有大鬼小鬼，大夫再问，他就说他这病是喝酒喝的。他老婆和老季老婆一般胖，但要矮得多。真是应上了“不是一家人不人一家门”这句话，他老婆也是呼啸型的，她尖叫地告诉大夫，“我们好几个人都按不住他呀！总说左边有大鬼小鬼来捉他！” 我实在后悔没跟老季一起出院，我用右眼瞥这新来的老梁，他已经呼啸完毕复归平静，脸色铁青地歪在床上。我恰好就在他左边。他再发病，一把就可以把我当厉鬼给打翻。简直太可怕了！接着便是成堆来探望他的人，把病房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没一个不呼啸的，一个个“梁哥”“梁哥”地叫着。老梁于是又呼啸起来，“没事！这条命又捡回来了，就是喝的！”
我悄悄求小马，能不能找一下护士，给这病人调换一下床位。
我提心吊胆地躺到晚上，老梁老婆挨着老梁躺下，用她的身躯把我和老梁隔开，我才略微安了点儿心。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老梁呼啸起来：“你看你都把我挤哪儿去了！是你住院还是我住院？”老梁老婆不好意思地爬起来，跟我们搭讪：他就是给惯的。这病其实就是因为我养了条小狗，他不高兴，给气的。说完便掏出狗的照片给我们看。老梁攒了些精神又喊叫起来：“今儿个想吃炖狗肉，就着半斤二锅头！”这么一喊，他浑身的力气就用尽了，歪下来叹气。一抬眼望望屋顶，平静地说：“瞧，那儿有个宾馆，门口还有俩保安，看得清清楚楚。你们看不见吧？”
显然他也觉得自己的幻视是个问题。大夫对他很重视，一遍一遍地检查，核磁共振就做了数次，接着又做腰穿，显然这个人病得不轻。只有老梁自己坚称是喝酒喝的。吊上了输液瓶，他胡乱看看说：“白的？八两都不止！”（P1-3）
小学四年级时，看过一本书，《科学家漫谈21世纪》，当时想，到了21世纪我可就四十七岁了！我那时十岁，生怕不能活到，赶不上科学家描绘出的好光景。那些科学家没一人料到过互联网，我也没料到，刚进入新世纪我就病到不能动了。真叫世事难料，两下里都猜不对：真光景比描绘得还好，我活到了21世纪，却又不能参与其中！
我琢磨是命运开玩笑，谁让你预料？既非彼也非此，既猜就是意外！
我生的病就叫脑血管意外。
至今已十七年，谁到了这地步，也得想出点事来做。还好，有了昔日科学家没料到的互联网。我可以凭借一只手把所写的文字发布出去，先是为几个人而写，之后渐为朋友知道，其中做编辑的朋友，选些篇章刊发，以助我兴，以至现而今又编了这本书出版。病重期间我曾想，今后的最高指望是，别再给人增麻烦就是余生大幸。出书显然又出乎意料！
要感谢北岳文艺出版社！感谢责编关志英！她认真看了拙作，并纠正了我的不少粗疏。对书出后是否有人看，我不预料，以后还许继续写？也不预料。
张小苏
2017年3月
意识到我很少说“我们”“咱们”之类的词，是在两三年前。除非书面语需要，日常不说。“我”后边没那一截了。这不是用词问题，肯定是认知发生了变化。得我这种病的，往往有认知的改变。十五前医生说过。前往医院探望的朋友也说，他弟弟得了这个病，往往把鞋误称作脚，“把我的脚取来！”只有家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患病后十多年后才避免说“复数”的。而且有主动性，自觉不是病拿的。不乐意用复数好像另有原因，我确认“我只是我”；比方有人跟我说“咱们小区……”我即使不说出口，内心也要认定一下“是这个小区”。依此类推，延展到一市、一国，甚至全球，皆如此。只在内心认定而不说出口，说明尚有理性，不因我的某种变化，而对别人解释。与此同时，对于“丢咱们的人”“长咱们的志气”也不认同，我会暗自说，是丢你们的人，长你们的志气。我没有“们”。
在得知一些败坏风习的消息后，我也会震撼，但不会因为这事发生在哪儿而有格外的不平。咱们的坏？我不认同。咱们的荣耀，也不认同。在议论纷纷中，我不觉得光荣或堕落，与这些行为发生在何地有什么关系。
我在十五年前就发生了漂移。起初无意识。因为漂移极其缓慢。参与的欲念日渐消退，发生在还能参与的时候。回望过去的日子，看到我还非常积极过，或者还曾经风生水起，才觉悟到渐行渐远，在与接壤的地域完全断裂时，我听到了声音。是一种责难和不解。意识到不可阻遏的漂移，我完全不做辩解。过几年抬头看，陆地又远了许多。我每天固定在一个位置，所有的景物都在，十五年没有变化，但一直有陌生感。如同看不到移动的时针，我缓慢移走，与昔日的存在日益远去。我作用不了什么，如同过去能够作用于我的，如今已无关联。我的关切一如既往，只是位置已经变化。早在许多年前，我拍过一组照片，题日《盛开的老人之花》，那是我挤在下棋打牌或闲聊的老人中拍的。我除了穿行于其间，别无去处。哪个团伙都无法加入，不是嫌我不够老，就是嫌我脸不熟，周边环境像活动的3D景色，与我同在一屿的小宋也感受到这种隔膜，用傲气来支撑内心，她觉得那针插不进的团伙，对我是致命的侮辱。我倒觉得每拍一张图片都可能冒犯那些“花朵”。参天的大树还连着根，我断然不在高处，没有俯瞰的视角，未见根脉。只觉得全远去了。漂移的缓慢，让我没感到难舍和不安。日久天长，益发平静。昼夜四季依然，星辰东升西落。直到我无法漠视到漂移，才不再使用复数。也许这仅仅是开始。
消息都成为旁观，道听途说而无感同身受。我于是只想管好自己的事。我的难题仅仅是我的，人“们”的苦难和问题，对我是消息。我专注于写毛笔字，渺小的为写了一个满意的“横道”而庆祝，觉得起始中有我的全部努力和追求，我还能够把它写得更好。因为看到努力还有空间而心里充实。睡着、醒着、饿着、饱着，状态都好。对我尽够。日复一日，就是希望。人间的故事我知道，我关心，我的过去在那儿，情感在那儿，足迹在那儿，是我的故事，却不是我的事。我能给予多少关心都会给，但更着意于写我的那一横。
这本书里的所有篇章，都是漂移中的记号，不理会漂移到哪儿，不知道能继续漂移多久，但肯定回不去了。
2015年1月22日
张小苏著的《漂移》由二十余篇文章组成。作者一生阅历丰富，又长期在文化单位工作，这部集子即是其对往事、故人的回忆文字。作者的文字颇有特点，将自己对工作、生活、人生的感悟与思考融入一个个平实的故事里，用诙谐幽默、生动有趣、犀利老到的语言把自己的观点抒发得淋漓尽致，使读者在忍俊不禁的同时，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感动。
在张小苏著的《漂移》中，所有篇章都是漂移中的记号，不理会漂移到哪儿，不知道能继续漂移多久，但肯定回不去了。
作者每天固定在一个位置，所有的景物都在，十五年没有变化，但一直有陌生感。如同看不到移动的时针，作者缓慢移走，与昔日的存在日益远去。
本书收录了《病友老梁》《曲水流觞》《花有贵贱》《单身老魏》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