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我对传教士并没有好感,或者说,他们准是通过一种相悖于自己身份的方式才出了名。比如,在无神论的散文中能看见梅斯里耶神父的身影,再比如萨德笔下的夏贝尔神父助长了邪恶的盛行。除非他们是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和卓越的音乐家,就像红发神父维瓦尔第在整个威尼斯共和国都享有盛誉。若是那样,我就会成为一个虔诚的信教者。
同样,有时候我会为本笃会修士祷告,这些本笃会修士为我们的肉体得救而祈福,他们在晨祷和晚祷之间配制出的美酒胜过弥散仪式上所用的葡萄酒。在这些美酒中.有费康隐修士配制的修士酒;在杰罗姆·莫贝克神父手中获得巨大成功的查特酒;还有议事司铎基尔出于我们众所周知的原因而配制的基尔酒。然而,在所有神职人员中排名首位当属唐·培里侬修士,因为人们推测他就是那位神秘的香槟发明者。慧纳修士和乌达尔修士像侍童一样追随他左右。愿上帝庇佑他们的灵魂。从我的角度而言.我提议终结旧的风俗。
路易十四的世纪是香槟的世纪,更何况君主和修道士准确地说是属于同一时代的:1638年出生在摇篮中,1715年步入了坟墓。在这个时代,教士们在弦乐伴奏下举行宗教仪式,当时流行着吕利的快步舞曲和萨拉班德舞曲,《乘船赴西特拉岛》作为享乐主义世纪的标志画作,为华托时代揭开了序幕,后来华托被推上了断头台。探寻由谁以及由什么酿造并非是无趣的.唐·培里侬修士是具有现代精神的人,因为在他酿造的香槟中,我们体会到一些在同时代杰出的音乐或绘画作品中才能体会到、以连通器形式存在的欢欣,喜悦,快乐和轻松的旋律。才智,时代的天才,这也是风格,在渗透于艺术和作品的同时表现了它们共同的根源。在盛着新鲜酒液的高脚杯中,我们重新发现了充斥着整个世纪的愉悦,而后忏悔变为圣·贾斯汀和耶稣会的故事。但是时代并非仅此而已,它还沉浸于“伟大的世纪”以来人们所称呼的盛宴之中。
唐·培里侬修士也和牛顿生活在同一时代:他们两人中,一个关注苹果,另一个为葡萄费心。一个率先酿制出冒着气泡的饮料,另一个根据坠落的苹果推导出著名的数学公式。万有引力是那个时代伟大的发现:科学家牛顿提出了一套能够推动人类社会变革的理论,因为他的微粒学说一方面表明光是一种物质,另一方面提出宇宙是由看不见的硬质微粒构成的,这些微粒永远受到吸引力和排斥力的影响。牛顿假设可能存在太空,其中充满极其纯粹的、由微粒构成的以太。随后他又思考彗星的起源,天体的运动,天体之间的引力,恒星在宇宙中的静止,所有这些有助于归纳形而上学的富有诗意的问题。若是用反话说,我认为世界存在的证据就是香槟.它的气泡像划过太空的彗星、在宇宙中燃烧的恒星,照亮了装入了玻璃杯中的那片天空。这些关于气泡对应物的假设同时表现了精神结构的时代背景和永恒性,充满想象的宇宙学并没有把这些假设拒之门外。唐.培里侬修士将香槟变成现实,以此表达教会对科学的对抗。香槟的气泡成为宇宙存在的证明,它的气泡上升,一直上升,永远向太空靠近。而科学不仅显示了追求真知的源源动力,而且也证实存在一些灵敏的力量,这些力量揭示出重力、质量以及物质和自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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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只享乐主义的天使呢?我们最终只能看到他的飞羽、翅端或后背吗?就像《旧约》里的上帝总是怎样想方设法遮住他的脸部,而只给人们展示一个完美的臀部。还是只要最大程度地贴近那些消极的神学思想或是概念游戏?他会在何处徘徊?是否会突然撞见他呢?当然,在厨房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他都会留下自己的身影,因为他知道赫拉克利特的那句格言:神性就在炉灶不远处。所以,想必他也曾陪伴在堂·培里侬(dom Perignon)、格里莫(Grimod)、挪亚(Noe)和布里亚(Brillat)、神农、卡汉姆(Careme)、达摩、克农斯基(curnonsky)的身旁喽?那当然。那他也是澈好德(Chehodet)寺里的伊玛目、羽蛇神魁札尔科亚特尔(Quetzalcoatl)和炼金术士圣帕特里克的兄弟喽?当然也是。跟菲利亚(Fillia)、史波利(spoerri)和所有那些做饭、酿酒、让人们全身舒坦的人也很亲近喽?是的,一直都是。
在这团“美食家的理性”之火的余烬旁,他会教给人们些什么呢?无非两三点有关唯物主义、感觉主义、生机论和美学的道理。任何能量如果不经之前阶段的雕琢和塑造、其合理性不被意志所承认,那么它就无法被接受;享乐主义的形成离不开悲剧的根底和人必有一死这样一个事实的哲学。既然人是会死的,那么人也必然会老,知道时间造成的可怕后果,知道时间是死亡的同伴;餐桌上老饕的风度也像别处那样是“主体间性”(l’intersubjectivite)的变体;因此,从绝对意义而言,它也是一种政治;应该从视觉的快感中期待新的存在的可能性。这种存在的模式可以是一种选举产生的分子社会。在这种社会里,人们努力推行灵活的、契约式的享乐主义社团计划:比起那些合理或偏执的理智,尝过醉酒滋味的身体更懂得思考自身的局限和力量;那是一种源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极端的情感,而狄奥尼索斯本人则是睡神修普诺斯及其兄弟——死神塔纳托斯最坚定、有力的敌人之一;美食学可以为所有这些期待和建议的实现提供一方天地,它可以是伦理学和美学融合的一处实验场,也可以为哲学提供一次将其行动和偏好的领域扩大至身体的机会。从享乐主义天使处,我们学到了这关键的一课,那就是:人和自身的感觉、身体、肉欲和肉体可以和解。这种可能性不仅是确凿无疑的也是恰逢其时的。
在观念的历史中,享乐主义当然也有一些亲戚:从安提尼西(Antisthene)到马尔库塞(Marcuse)、从淫秽下流的诺斯替教派信徒到学富五车的放荡者、从崇尚“自由精神”(Libre Esprit)的男男女女到拉美特利(La Mettrie)、傅立叶和其他几位,我在别处已经编织出这张家族网。但从我的第一本书起,一直为我提供思考素材的却是尼采。并非因为他是一位享乐主义者:他的全部著述甚至证明他恰恰与享乐主义背道而驰。他从享乐主义中只看到了疲惫不堪、堕落的症状以及病态的衰退。性的感知。庸俗享乐主义是唯我论的,它是以唯我的方式被实践和需求的。之所以称之为庸俗的,还因为它忘记或忽略了他者,甚至以牺牲、利用和剥削他者为手段。而哲学的享乐主义则为他者考虑,不是安于现状,而是试图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建立一种和谐、成功的关系。前者只为自己着想,而后者则是将一种伦理学纳入经济学当中。关于这种伦理学的属性我在别处有所论述。
那么享乐主义天使又在所有这些之中有何表现呢?我希望人们能更好地看清他的样子,改变传统的天使学言论所描述的犬儒主义者和雇佣兵的混合体形象。他其实是诗人和使者、哲学家和艺术家的混合体。有血有肉、有肉欲、有性欲、文雅、高雅又敏感的他懂得体贴别人、为别人考虑。作为超感性的典范,他想要彰显感觉的力量、感知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又是什么构建了我们的情感。强壮的他品尝着力量的味道同时又厌恶暴力,因为他知道,力量是唯一可以用来像塑造艺术品那样塑造存在、命运和身体的工具。全知的他懂得父亲花园里的草莓与伊康城堡(Yquem)的第一批新酒具有同样的魔力。每一个有母亲下厨或在摇篮边哼唱的地方;每一次父亲抚摸孩子的时刻,他都在场。每一次手与手的紧握、唇与唇的触碰、爱与关怀、温情与甜蜜的手势、动作被见证、交换的场合,他在。餐桌旁、炉灶边、厨房内、储物间,他彻夜不眠。
他钟爱葡萄酒而对圣水不屑一顾:他害怕焚香的气味而对被爱戴者散发出的香气情有独钟;他钟爱天空,只是因为腾云驾雾可以使他迅速往返于大地的两极。而大地才是生命铺展之所在,所以大地才是根本之所在。多亏他,人们眨眼间便有了最高级的情感、无比快乐的沉醉、奢华又易逝的饮食、雕琢过的能量、被赞美的风度、受推崇的活力和期待中的狂喜。作为那些不复存在的天堂里禁果的品尝者,他的座右铭是“及时行乐”。我认为我们值得为他献出生命,这样,当死神塔纳托斯高唱凯歌时,他能收入囊中的只有一具燃烧到最后一息火焰的肉体。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星期天,天冷冷的,下着雨.大概在深秋季节,或是寒意凛凛、飘着绵绵细雨的初冬。父亲在地里忙着。父亲的老板让他开垦成一块菜地。原来的一畦荒地被吞噬,经过开垦形成了一幅广袤的土地.面积够得上领取国家津贴了:一切部消失了,被连根拔起、被掠夺、被摧毁,杂乱地掩埋在一地荒芜中。植物的根,还有一片片被秋天腐烂的落叶,一切回归到正在消解蔬果残渣的泥土里。腐殖土被挖开了一个个洞,种下的蔬菜根部垒着土堆,仿佛那块地开垦出来是用来做公墓的。还记得那天下着雨,一场永远都属于诺曼底.寒意沁入骨髓的雨。
父亲冒着密雨忙碌了一整天。他的蓝色人造革衣服被雨淋湿而变得沉甸甸。从上衣、肩膀和背上像水汽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味道。中午,他回来吃饭,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我,是一个喜欢说话、对任何细微征兆都会感到不安的孩子,在我眼中,他将沉默推至令人极其绝望的境界。喝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又踏上了那条路,走向坑坑洼洼的田地,整个下午他都在地里翻土。在那片用栅栏围起来,未来将变成菜圃的地里,他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我躲在土地旁的旧木屋后看着他弯着腰,坚定用力地用铲子翻土,一下一下富有规律。尽管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但已经知道这种腐殖土和未来埋葬人们肉体的土壤是一样坚硬的。
他是否知道儿子正站在木棚屋的角落后,看着浑身淋湿的父亲弯腰专注于手中的工具,以自己的方式孤独、勤劳而勇敢地颂扬土地而心疼他呢?在后来的若干年里,我已经长成少年,甚至是青年,仍不止一次看见父亲,但我从来不打扰他。他在地里为老板播种、收割、翻耕,永远都在忙着极为普通、随着四季轮回而不断重复的工作。尽管父亲终日劳筋苦骨,胼手胝足,与终将埋骨的黄土亲密接触。而我却始终希望他能在这样的尘世间再活得久一些。
他的耕种使雏形渐显出来:这块土粒细碎的地,换作别人会用厚犁铧马虎地翻耕,但在他的手下变成了一个菜园。在附近所有的菜园里,我一直认为他的菜园是最美的:用栽植绳辟出,规整、笔直、干净。他把所有的菜畦都围上细绳,沿着绳子用手掌刃划出线,接着等距离地播下了种子。不久后,这些种子将萌出新芽,将菜园点缀得似一片星空或海域。
当天晚上,天空一如白天的阴沉,细雨绵绵。他给母亲看了一块犁地时找到的黄色小硬币。他用沾满泥土的粗大手指夹着这块硬币。硬币也和泥土粘在一起.亦如他的灵魂和肉体。硬币被投入水中,渐渐显露出它的秘密:这不是一块铜币,而是一枚金路易。父亲露出了微笑,这是他唯一一次流露出情绪的征兆。他告诉我们兄弟俩,他在读小学时就从一位他非常崇拜的老师那里学习了一首拉封丹的寓言《农夫和他的儿子们》,寓言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类似的故事。他回忆了一会儿,一字不差地背诵着这首寓言中的诗句,就像有时候在夜里,当一家四口睡在冰冷的房间里,他朗读着雨果《沉思集》中一首诗的开头。我并不满足于听他读诗。我想,即使到今天,听到这首诗仍会让我激动不已。色、铜褐色的热度、浅黄褐的甜味,金褐色的秋日微颤的枯叶。然而,眼前的美酒被轻轻晃动,酒体丰满,流动的液体线条优美而略显分量的质感,酒滴从玻璃瓶壁沿滑下。透过神秘的玻璃瓶,世界仿佛失真,在霍尔拜因的光线下,葡萄酒的金黄色构成了变形的图像。时光在流逝,悠长绵密,稀有又浓烈,我们在品尝……
后来伊甘堡其他品种的酒也端上来了,但没有一瓶像第一瓶所具有的意义。接下来还品尝过其他酒庄的优质葡萄酒和名菜,谈起美好的回忆,情绪激动,还有丰富的菜肴,珍稀的美酒和优美的举止。为了在美昧的回忆中来往,我必须依靠即兴发挥和偶尔的闲聊。有一天,遇到的一个问题启发了我真正的智慧:美食给你留下的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有选择性的问题。选择什么呢?在哪些剩下的菜肴当中呢?有点奇怪且造作的钻牛角尖了。我必须找到是什么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最私密的痕迹。伊甘堡,还有吗?罗曼尼一康帝,柏图斯还是自马呢?奥信.拉图还是拉菲呢?罗林格餐厅、赛德伦斯餐厅还是罗比雄餐厅?是科唐坦半岛出产的鲍鱼,莫尔旺地区的带馅肉片卷还是里斯本佛手贝呢?
一个想法像一道闪电在我的脑中划过:在一片模糊中隐约呈现出儿时的记忆。美食给我留下的最美好的回忆是父亲菜园里的草莓。那时的夏天,天气很热。草莓被热气浸透了,连果实中央都是温热的。绿叶形成的阴影也不够为草莓遮挡。我摘了一枚果实。父亲让我用水冲洗一下,用他的话说,是为了洗干净并让它变得清凉。水龙头出来的水流很冰凉,那是菜园的地下水。,我把草莓放进嘴里,感受到表面清凉和中间的温热,它的皮肤有点冷,柔软,果肉带点温度。在上颚的碾压下,草莓化成汁液,溢满了我的舌头、两腮,然后流入了我的喉咙。我闭上眼睛。父亲就在我的旁边,弯着腰在菜地里忙碌。在一瞬间——但确实一种永恒——我变成了这枚草莓,一种纯粹简单的味道存在宇宙中,弥漫在我儿时的身躯里。幸福用它的翅膀,轻轻拂过我,而后飞往了别处。从此,我一直在等候这位享乐天使再次降临,我是多么热爱它的羽毛和呼吸。可以肯定的是,我满怀热情地寻找它,但它在躲着我,当我没有等待时它现身了,当我不再抱有期待时它又突然出现了。对它而言.这本《美食家的理性》就是一座陵墓。
米歇尔·翁弗雷著管宁宁、钟蕾莉译的《美食家的理性》是法国美第奇奖作家哲学享乐主义代表米歇尔·翁弗雷对食物、美食学以及饮食与身体关系的哲学思考。
米歇尔·翁弗雷著管宁宁、钟蕾莉译的《美食家的理性》是一本把美食与美学结合起来思考的文集。作者提出,贪吃者的问题是填饱肚子,这不是美学问题,与艺术的世界无关,相反,美食学不仅仅是一门艺术,同样也是一种伦理学,一种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餐桌上的快乐是一种分享的快乐,它预示一种共同体的产生,一种分享快乐的人际交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