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羊
这户姓麴的人家来大河湾落户,是在一年的夏天里。他家原本是船民,长年在淮河里打鱼为生。鱼少了,船破了,再难维持生计,干脆弃船上岸,做个种庄稼的农民。这家人不算多,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船上人的长相有特点,凭借我们孩子的一副眼光也能辨别出。男人精干瘦小,头脸手脚黑不溜秋的。人们常常说,这人长得黑,黑得三把抓不出一道白印子,指的就是这么一种人。常年接触水,水锈顺着脚趾、手指慢慢洇染全身,如胎记一般,上了岸,没个三年五载休想消退去。女人也黑,还长着一副大屁股、一双大脚丫,走起路来像鸭子似的往地上一拍一拍的,一副大屁股也像鸭子似的左摆一下,右摆一下。两个孩子是挨着生的,大的个头不算高,小的个头也不瓤。有趣的是两个孩子各背着一只大葫芦。葫芦漆着大红漆,猛地看上去,像是背着鼓。船上的孩子都得背这样一只大葫芦,葫芦浮力大,孩子掉河里不下沉。这两只大葫芦护着这两个孩子的命,一背能背好多年。现在,两个孩子上岸了,大葫芦还背着,就成了船上孩子的一种标记。
公社干部领着这样的一户人家来大河湾,与大队干部指手画脚一阵子,就把这户人家安插进村庄的紧西头。我们这儿的人家紧依淮河,房屋盖在庄台上。庄台属于拦河堤坝的一部分,却要比堤坝高、宽。村庄的紧西头是村庄的末尾梢,再往西就剩窄窄的一道拦河堤坝了。这户姓麴的人家就暂时把一间茅草屋盖在这。
村大人与村孩子不一样,他们注意的不是这户人家的男人长得黑、女人走路像老母鸭,还有两个孩子身后各背着一个圆鼓鼓的大葫芦。他们嘴上念叨的是这户人家的姓。姓什么?姓麴。大河湾没有这种姓,周围村庄也没听说过有这种姓。麴,读着拗口;写纸上,生产队会计认不得,村学校老师也把头摇得像抽风。村人生意见,说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姓,他们家偏偏挑拣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姓,这不存心跟我们作对吗?
麴,这个姓,他们自家人念“去”(qu)。“去”与“滚”同意,又与“屈”同音。村人说,有什么好“屈”的?别的村庄能收留他们家?村人又说,干脆姓“滚”算了,在大河湾觉得委屈,叫他们家滚得远远的。
大河湾就他们一家单门独姓的人家,又初初乍乍地来,肯定要受不少屈,遭不少欺。这么一种境况,这户人家早想到了——住是住进了大河湾,可要想融进大河湾,成为真正的大河湾人家,少说也得个三年五载呀。
这户姓麴的人家的大人隐忍着。
这户姓麴的人家的孩子也隐忍着。
农谚说,头伏萝卜,二伏白菜。那时候,土地归生产队集体管理。每户人家只有一点菜园地,叫自留地。这户姓麴人家来大河湾落户正赶上伏天里,生产队分给他们家两分地。这家男人赶一趟集,买回一把挖地的铁锨,买回一把整地的钉耙,买回一包萝卜籽,又买回一包白菜籽,就准备种萝卜、白菜了。他们家人吃过萝卜、白菜,却从没种过萝卜、白菜。一家人新奇得不得了,大人孩子一齐围拥进这两分自留地里,种萝卜,种白菜。这户姓麴人家把这两分自留地平均一分为二,一分地种萝卜,一分地种白菜。地挖好了,整好了,一家人却不知怎么把萝卜籽、白菜籽种下地。
女人说男人,你去邻居家行(请)个人来种。
男人摇摇头,不愿去。
女人说,你去邻居家地里看一看,别人家怎么种萝卜、白菜,我们家就怎么种萝卜、白菜。
男人又摇摇头,还是不愿去。
这男人说,我不信萝卜籽种地里能长出白芋,白菜籽种地里能长出花生。
最终这男人随便、马虎、不合章法地把萝卜籽、白菜籽种进地里去。
菜园地种上菜,女人找来两捆麻秸,挨排插出一道篱笆,拦鸡拦猪拦羊。这家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把两分自留地围拦住。不想这家男人看见了,却叫自家女人、孩子把篱笆拆下来。女人说,家家菜地都围着篱笆,就我们家不围,鸡猪羊一进来了。还能长出一棵菜?男人说,我们家的菜地不怕鸡猪羊,就怕村人想进进不来。女人糊涂了,不知男人说的什么理。男人说,大人进不来就算了,孩子想进进不来,戳烂胳膊腿,就不好说话了。
女人说,怎么个不好说话呢?我巴不得戳烂肚子,肠子流出来呢。
男人叹口气说,居家过日子,还是少一事比多一事好。
女人明晓男人的一颗心,领着自家的两个孩子把围好的篱笆拆下来。
几天过后,两分菜地里的菜籽发芽了。这时候,萝卜不像萝卜,白菜也不像白菜,只有一星一点的绿。风吹过来,颤抖一下;风吹过去,颤抖一下。纤纤弱弱的,怎么看都不像萝卜、白菜的秧苗子。
又过个十天八天的,两分菜地里的萝卜、白菜长出萝卜、白菜的模样了。萝卜的叶子毛茸茸的,白菜的叶子光溜溜的,见风见雨比赛似的往上长,满地洇染开绿,一篷一篷的,似一层流动的绿色云朵。
再过个十天八天的,两分菜地里的萝卜长得有手指那么粗;白菜也一棵一棵把叶片往大里长,乌油油的,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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