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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黑,老鼠就开始爬上米仓。它们排好了队来来回回地跑,我听得出来,脚爪拨米的细碎的声响拉出一条线,又一条线,再拐回头,一趟一趟地奔波。它们只是在米堆上跑着玩,嘴里根本没叼一粒米。住在米库里,出门就是堆得像山一样高大的紫米,哪只老鼠也不需要把米带进自己的洞里。沉禾出去了,我不敢点灯,只能躺在空床板上竖直耳朵,一只耳朵听着老鼠们忙碌地上上下下和欢快地喊叫,一只耳朵盯紧米库的大门。沉禾出去时把门锁上了,让我再从里面把门插上。我不放心,又用三根木棍抵住了大门,那么大的门,一辆马车都跑得进来。
沉禾临走的时候让我早点睡,明天早上早点起来,把米仓里的老鼠屎打扫干净。那些散落各处的老鼠屎,打扫起来真是麻烦,一不小心就混同了紫米,颜色和大小都有点像,我要在米仓里待上半天,一粒一粒把它们区分开来。我睡不着,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都是和他精神抖擞地抓老鼠的。我们悄悄地从梯子上爬近米仓,我掌着灯站在梯子旁边,沉禾挥舞着一个捕鱼的网兜,那些肥硕的老鼠找不到梯子下仓,只好惊慌失措地钻进沉禾的网兜里。一次能抓半个口袋。沉禾喜欢听老鼠在口袋里沉重地叫唤和奔突,那声音听得他心花怒放,他喜欢吃新鲜的老鼠肉。我也很高兴,八角茴香煮出来的老鼠肉味道的确是美极了。
原来我当然是不吃老鼠肉的,听了都犯恶心。第一次沉禾骗我吃,他没说是老鼠肉,只说是好东西,后来我就吐了。那时候我刚到米库里来,大水和黄老大把我送过来的,他们说,我要是再待在船上,一定会死在水上的。我拉肚子,昏天黑地地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要在船舷边上蹲那么多次,蹲到最后只好在腰上系一根绳子,以免两腿一软栽进河里。的确是腿软了,浑身上下都软,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要拉,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像张纸。他们就决定把我送上岸来,就是沉禾的米库里。我不想上岸,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只认识大水,别人和我都没关系。但是大水和黄老大决定把我扔下,这样说不准还能活下一条命来。我像一堆骨头被扔到了小码头上,他们的船就离开了。沉禾块头很大,把我夹在腋下,拖着拽着弄到了米库。
“哭什么哭,”他扔掉汗湿的上衣说,“死在地上总比死在水上强。”
然后给了我一碗煮得烂熟的肉,浓郁的香味让我的肚肠一个劲儿地拧麻花。我一脸泪水地吃下去了,吃完了沉禾说,老鼠肉味道不错吧?我的脖子立马伸长了,吃下去的如数吐了出来。
“不想吃?我这里就只有这东西了,不吃拉倒。”
沉禾饿了我整整一天,又端了一碗老鼠肉给我,我闭上眼,按照他的指点塞上耳朵和鼻子,咬牙切齿地吃下去。就吃下去了。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我终于在嘴里尝到了和鼻子闻到的同样的香味。然后我也出人意料地减少了拉肚子的次数,慢慢地找到了身体的感觉,直到什么事都没了。我又站直了,和好好的时候一样。能跑能动我就想回到船上去,可是他们都不答应了。黄老大和大水哥觉得我在船上没什么用处,个头那么小,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小屁孩能干什么。沉禾却觉得我留在米库大有所为,可以给他做个伴,帮他看门和抓老鼠。一个不要,一个不放,所以我就留在了米库。(P3-6)
徐则臣的写作敏锐、正直、宽阔。他的小说,正视人类经验的复杂,体认卑微人生的艰难,也珍视个人成长史上的创伤记忆对自我的影响和塑造。他以一种平等的思想、冷静的观察介入当代现实,并以叛逆而不失谦卑的写作伦理建构个人的历史,使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被理解的权利。
——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
寻找·发现·重建一个世界
张艳梅:则臣,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70后作家,我们先来谈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你理想中的文学是一种什么状态?包括文学写作和文学阅读。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经由文学,我们是否能够“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捡起来”?
徐则臣:谢谢梅姐鼓励。这第一个的确是个难回答的问题,我试着把接近的动词、名词、形容词和短语全用上吧。在我看来,文学的状态应该是:宽阔、驳杂、本色,是鲜活和入世的,骨子里头是一双具有反思和质疑能力的热眼,必须真诚。写作和阅读都当如此。不管写作还是阅读,文学肯定是看清楚自己是谁的最佳途径;知道“你是谁”,才能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才可能“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捡起来”。认了真,掉在地上的一定能捡起来。
张艳梅:既然说到《耶路撒冷》,我们先从《耶路撒冷》谈起吧。读完这部长篇,是在北京到济南的动车上,看到长安被带上火车那一段,心情很复杂。后来,我在博客上贴过一段话谈及,70后作家终于长大了,你们的视野,心胸和笔墨,都具有了世界意识。到世界去,虽然仍旧是朝向远方的姿态,并非因为我们不在世界之内,而是我们能够走出自己和自己脚下的阴影,有能力去建构一个更广大而壮阔的世界了。你曾说起过,写作这部小说,花了六年时间,我相信,在这六年中,其实你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也在不断深入,而你的文学表达的力量也在不断积聚,是不是这样呢?
徐则臣:到世界去,归根到底是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当然,这一去一来,你的世界肯定跟之前不一样了,因为你由此发现了更多的新东西,重新认识之后的你的世界可能才是世界的真相。“世界”这个词用多了,可能有点绕。这小说前后折腾了六年,前三年我只做笔记,材料都准备好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写,找不到可以把我的想法都容纳进去的结构和路径。2010年在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有一天晚上失眠,在床上翻烙饼,突然脑袋里一亮,找到了小说的结构:我可以在偶数章使用不同文体的专栏。问题解决了。然后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采访、思考和撰写那十个专栏。因为小说主体故事与专栏的很多内容纠缠在一起,写专栏的过程同时也在加强我对故事和人物的理解。把想法有效地渗入进细节然后充分地落实,这一能力也只有这几年才有。这能力不单单是技术上的,如你所说,还是对世界和生活的认识逐步深入的结果。2010年之前我是写不了这个小说的,情感和思考太单薄。憋到了,才能成。
……
徐则臣:写随笔慢,艰难;写小说也慢,但没那么艰难。写随笔时更自信,因为不管多慢多艰难,我知道我最后总会说出一些东西来,因为只在有话要说的时候我才写随笔;写小说有快感,因为有很多东西会被临时生发出来,可以源源不断地写下去,有创造的乐趣和成就感,但因为小说、尤其长篇小说是个浩大的工程,你经常会有要被淹没的恐惧,会质疑这漫山遍野的文字的意义,由此不自信。没有比寻找不到文字的意义更让人恐慌的事了。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写小说,更曲折、更立体地逼近自己,很过瘾。
张艳梅:最后一个问题,很通俗,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我曾经在研究生课上说起,相比乡土叙事,我们的城市叙事不够成熟,相比历史叙事,我们的现实叙事还缺少力量,那么,你未来的写作,会侧重什么?我很好奇。
徐则臣:真是问对了,我下一个小说写的就是城市;不仅小说的标题有城市,甚至城市本身就是一个重要主角。以后的写作,不管是涉及现实、历史还是怪力乱神,有一条不变:写每一个小说都是要解决我的一个问题。
徐则臣著的《紫米(精)/精典名家小说文库》为徐则臣的“故乡”系列小说之一。
十六岁的木头逃离家乡来到蓝塘镇,与蓝家长工沉禾一起看守米库,因偶尔撞见沉禾与蓝家三姨太的私情而被沉禾以照顾之名荐给三姨太当杂役。在蓝家大院,木头见闻了许多奇怪的人事:不问家事、终日待在巨大猫笼与猫群厮混的老爷,同时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少爷、小姐……最奇怪的是沉禾,明明和三姨太相好,却偏偏耍尽心机娶了大小姐。最后,在沉禾和小姐的婚礼礼炮声,一颗炮弹将庄严的蓝家大院炸成了废墟。
徐则臣著的《紫米(精)/精典名家小说文库》属于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精装版本,著名画家庄道静提供封面及图书插画,并特制精美藏书票,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
徐则臣的写作敏锐、正直、宽阔。他的小说,正视人类经验的复杂,体认卑微人生的艰难,也珍视个人成长史上的创伤记忆对自我的影响和塑造。
本书是名家+名作+名画,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首选必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