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的阅读——致敬娜杰日达
读曼德尔施塔姆十余年了。记得是从台版《时代的喧嚣》开始的。他不是孤独的,他属于阿克梅派——孤独派。我的阅读便也不是孤独的,总是结合了对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乃至布罗茨基的阅读。
曼德尔施塔姆是阿克梅派这个异类中的异类。迄今为止,他是我最爱的一个诗人和作家,也是影响我(灵魂和审美)最深的作家。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怕死。他单纯得、真实得像西伯利亚的一棵耐寒的白桦树。他跟斯大林叫板,不是针对政治,而是针对审美,单纯出于厌恶。
早在第一本书,即《曼德尔施塔姆夫人回忆录》出版之前,我就产生过为诗人写一出剧本的冲动,名字都取好了,叫《被黑色担架抬走的昨天的太阳》。这黑色的担架不是营救,更不是救赎,这些抬担架的人是屠杀者。是一个时代、一种主义,以及人性的沉渣泛起、人性之恶的世纪性失控。
我的剧本是想写一些细节。诗人肉体与灵魂的细节,包括在绞肉机里的疼痛,包括诗歌写作中灵感的清澈与高贵,包括在茨维塔耶娃面前的慌乱与跟阿赫玛托娃在一起的温暖与自在。我想写一些形象,一些瞬间,真实地呈现诗人的生活场景和灵魂悸动。一颗活的太阳被乌黑的担架抬走,这悲剧有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担架是铸铁锻造的,太阳奄奄一息,余温已达不到熔化钢铁的温度。这颗内敛的肉体的太阳,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有起码的能量补给,不写诗时灵魂如游丝,无法抵抗整个时代暴涨的污水。我下细看过诗人的相片,差不多是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这个阶段提前变老的,特别是1934年第一次被捕后。很明显,都知道是什么在煎熬他的肉体、什么又在磨蚀他的灵魂……我构思中的剧本的结尾:黑色担架换成了白色担架,诗人远离了列宁格勒和莫斯科,远离了俄罗斯广袤血腥的土地,甚至远离了俄罗斯的现实与传统,走到了太平洋西岸,他的下沉有一棵大树衬托。大树的枝叶像一个怀抱、一双手,托住他,最后便是白色担架,抬着染上太平洋蓝色的他。不是升天,而是降落在了地平线下。
这里我要写的是诗人的遗孀——遗孀这个词,本身自带了一种苦难,以及一种苦难过后的优抚。我更愿意称她为诗人的未亡人。诗人被黑色担架抬走,她幸存了下来,先是保存他、守住他,破冰之后,又进入他(他的遗产,他的时代,他的记忆,他的创作的可能性)。几年前,我保存过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是我喜欢的脸型和气质,我甚至有一种隐秘的不好示人的想法:拿她做我莫须有的情人。她的眼唇、嘴唇都很好看,下颌圆润而富有轮廓。她老年后的样貌有点男性化,眼神有些桀骜不驯。这是她应该有的样子,一个人记忆一个爱人、一个时代、一拨诗人,一个人抵抗渐融的寒冬且随时遭遇倒春寒,不男性化撑得住吗?男性化也是艺术气质,因为她大器晚成,绝境成就她写出了两本砖头厚的大书。
我为什么爱她,或者说为什么追随她?因为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跟曼德尔施塔姆相好之后,没有见异思迁,不管曼德尔施塔姆遇到什么麻烦、个人生活出了什么状况,她从内里、从价值观与审美都跟诗人保持一致,这些价值观与审美就像根从内里把两个人相连。婚姻也是这样,灌满爱情,从肉体到内心将两个人融合。
有时,我会觉得他俩是超现实的——在一个特殊时代超现实。因为这一点,我又觉得他俩在一起是种天意。不单纯是人为的,是天意便会无条件顺从,且毫不勉强。我不知道厄运与苦难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占多大份额,是不是逆境成就爱情?假如没有革命、没有布尔什维克和斯大林,一直生活在和平时代,他们的关系还会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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