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新先生
小十三翡翠将整张脸浸在面盆里，眼睛在水里眨着，看见了汩汩的气泡。
自整齐阿叔从乡下讨了草药偏方后，她就抵死不吃郎中配的苦涩的煎药了。也许那些说不出名字的小草叶真的有效，敷了几次红疹真的褪了，只留下些浅浅小小的印记，上了粉，不仔细看，已看不出。
扶着脸盆架子，小先生想起来，一只手去勾毛巾，头却给一股力气猛地一按，栽到面盆里。十三翡翠一个踉跄，手臂一磕，水“哗”地外溅，扑了一地，小先生自己也呛了水，抹了脸不住地咳。眼前的潘楚莲禁不住捂了嘴笑：“翡翠妹妹心思重，我走到你后头也不晓得啊！”
小翡翠咳得说不出话，脸通红的，扭过身子不理。潘楚莲拍着她的背说：“哎呦，被吓到啦？好啦好啦，是我不好！”
小先生眼泪也咳出来，推着潘楚莲就往门口走，“啪”地关了门。潘楚莲噔噔地敲，问道：“阿妹，真的生气啦，我是好心来望望你的，噶开不起玩笑啊！”
小十三翡翠抿水压着咳嗽，靠在床头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了些。阳光穿过镂花的窗户格子透进来，在绸缎的大床幔上映照出了好看的图案。她一只手搭在被子上，被褥松软，指影修长，小先生心头一动就做了个孔雀的手势，两根合指为眼，三根展指为冠，仰仰脖子，抖抖羽毛，小翡翠笑出了声。
几年以前的夜晚，每天的功课之后，她和姐姐窝在床上，就着油灯的朦胧，手影是唯一放松的游戏，兔子、狐狸、狗、鹿，许许多多的小影，她们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那个时候，她们是笑作一团的。
如今，只剩下自己了。
下午是个大日子，新先生要进门了。眼睛一大早就开始打扫卫生。围栏上都扎了红绸子，裘纨素老早待过的房间也被重新粉刷，楠木家具都是崭新的。眼睛把新置的厚丝绒窗帘束起来，用鸡毛掸子又细致地扫去了星点灰尘，这才满意地舒了口气。
据说，这位新先生是玲珑姆妈花了大力气请来的，不是平凡角色，安娘姨早就关照，半点怠慢不得。阿三头也早早就在大门口候着，红毯鞭炮火盆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吉时了。
下午新人还没到，迎贺的客人就已经来了一批。人手不够，伍阿姨特地找了两个别家的娘姨帮忙，隔壁的阿青冲眼睛吐了下舌头道：“这个先生排场大的！”眼睛忙里偷闲地笑笑，一回头却发现阿青又跑到门口阿三头那边嘀咕去了。
今天，各房的先生们都打扮得十分漂亮。
初愈的小先生也出来了，头发披着，仅仅用一根蓝绸带子箍了头，浅杏色乔其纱衬衫的领口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安静地一坐，眉如画眼如墨，瓷娃娃一样。 十三玲珑穿了件看似保守的孔雀绿丝绸大襟阔身长衫，袖口却收得妙，行走间隐约露出了小半截雪白的手臂，尤衬得腕镯青碧，丹蔻正红，正襟上刺绣的几只报春喜鹊沿着胸线熨贴，呼吸起伏间灵动得如同活物。这样的姆妈，若非有了点年纪，势必艳压群芳。
金盏菊的手伤还没好，难得裹得严实，一身鼠灰光缎的长衫长裤束得紧，使得曲线毕露，细细勾勒的丰满红唇分外娇艳，腰身软，眼神也长，瞟一瞟便有大把的视线迎过来，她也接应似的慵然一笑，像极了树枝上摇晃着的一枚已熟透了就要掉落下来的鲜果。
潘楚莲睨了，从鼻子里哼了声，微翘着小指头拢了拢特意找隔壁敷香院哑巴巧手梳就的良家妇人髻，手中的一柄檀香扇幽雅地半遮娇面，只透出一双撩人凤目。
邢安娜给聚春堂面子，也推了今朝的局子捧场。她怕热，穿了件水色的灯笼袖连衫裙，把头发挽得高高的，露出了极美的脖颈，个子也高，远远望去，人群中的第一眼非其莫属。客人里有几位她也熟识的，正闲适地攀谈着。凯丽立在她身后，笑嘻嘻地看着眼睛忙里忙外。（P49-51）
风月无边
1.一条马路
文中“聚春堂”“敷香院”所在的四马路，即是如今上海书城林立的福州路。在当年，属于英租界，曾经还有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字，叫“布道街”。
叫布道街是因为此处曾经有过传教类活动，改叫四马路是因为修了大路直通时髦跑马场，而叫福州路，据传是因为当时一个管事老外的妖艳中国小妾的祖籍。
综述来看，这条年数不小的马路的名字变迁，倒也在一定程度上刻录下了隐约的历史，像一个略带讽刺嘴脸的旁观者，泰然趴卧，悠然赏戏。我对这条马路的行为颇为赞赏，所以在文中，出现了一个和它一般总是变幻着名字的人物，就是那位鼎鼎大名、永远不死的大BOSS——眼睛小朋友了。
现今，众人尽传四马路就是当日最大的烟花地，其实不然。
在当时，四马路有着“路东文化街”“路西妓女窟”之说i意思就是说，在福州路的东面，也同现今一般，是所谓的文化名人的聚集地，分布了图书、报馆、美术等文化领域的行业；而路西妓窟所指的则是太平军攻陷南京城，大批江浙苏的烟花女逃难行至上海后，于四马路西侧定居而开的大批脂粉香馆，其中既有做皮肉生意只为吃饱饭的，也不乏如秦淮头牌类翻云覆雨手的顶尖人物。于是，如人分三六九等，妓馆在此处也逐渐有了分类。各司其位，各守其责，井水不犯河水，将高端、中端、低端市场，滴水不漏统统拿下。
马路，一头一尾，两个极端，最光明和最黑暗的事业共存，仿佛一个缩小的社会模型。注意，这里的黑暗并不是指妓院不合法，除却一般在家里偷摸拉客的暗娼，当时一般开馆营业的妓院都是有执照的，属于正当的经营行业、纳税大户，有当时政府的保护。当时的妓女也同样是被政府登记在册的，特别是讨人，除非被人赎出，否则一生都是老鸨的财产，若要私逃，老鸨完全可报警捕抓。所以，文中当整齐要求十三玲珑与之逃离，十三玲珑是一口拒绝的。
话题至此，先来讲一下暗娼，暗娼在表面看来是良家妇女，或者还有别的正当职业，就像文中的自娘姨，开了个裁缝铺，实则里面是暗娼门。暗娼是没有执照的，不用交税，偷摸拉客。拉客方式类似现在搞走私货的，繁华马路上一把拉住来人，低声问一句：“LV要哇。”当时的暗娼门，有像白娘姨这样，自己拉皮条，手底下有妓女的，也有夫妻搭档，甚至母女搭档。母女搭档，听起来真是血淋淋的存在啊。所以，上海人老早称妓院为“窟”，音同“哭”，如今看来也带了一些隐射的意味。
再来说说看似正当经营的妓馆行业是如何黑暗。当时的妓馆，特别是高等妓馆里的妓女，表面还是很风光的。她们的妆脸穿戴，甚至带领着当时上海女性的服饰流行。但说白了，这只是表面，就像画皮，外边人看到的是一副美丽皮囊，内里的腐臭烂肉，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卖身银钱的克扣先不谈，当时妓女的买卖，特别是低等野鸡的买卖和买一只吃的鸡，是差不多的，为极普遍之事。在文中，因裘纨素负债疯狂，十三玲珑就想把她卖去低等妓院，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妓女在老鸨眼里，就是生财的工具，捧高落低，只在意妓女银钱进出的多少。而低等妓院中的妓女，日子就只能是一个“惨”字形容了，一般就是躺在房内接客，无论来客几位，统统揽下。据说，有的妓女懒惰，一整日躺在床上，连裤子也不穿，只为方便。
在那样的状态下，妓女生性病就变得非常普遍。当时政府也有规定妓女要定期检查身体，如文中潘楚莲被说感染性病，沈容倩做证她为通过身体检查的妓女，但这样的措施在当时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的举措，否则，也不会在解放后有政府为大批妓女巨资购买盘尼西林（即青霉素）治疗性病之实事了。
而在各个妓院中，各位老鸨还有管理妓女的独门手段。打骂饿饭的常事不说，文中提过眼睛害怕的“针刑”，是指尖针扎肉不见血；安娘姨遭遇过的变态的许家大妇实施的“猫刑”，则是指扎紧妓女的裙脚放猫入裤裆，直接打猫，间接伤人。这些，都是当年真实存在过的妓院私刑。
……
何美皎这个人物，谈不上好坏，却是当时妓女经济头脑复苏的人物体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女性自主的意识逐渐增强，很多高等妓女不甘愿一生操皮肉生涯，开始学炒股票，买卖黄金，投资做小生意以便翻身。虽然何美皎的经历比较倒霉，不过她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勇气仍是可嘉。
6.眼睛
名字古怪的眼睛小朋友作为关键性人物贯穿全文，性格长相都不是讨喜的角色。她生不逢时、畸形、多病，自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来日无多，有时愚蒙好骗，有时又阴森怪癖，掩不住的满身穷酸相，藏不住的吃喝贪婪念。看官之中，有人怜悯她，也有人觉得她令人嫌恶。
其实，这样的矛盾正是我为其命名为“眼睛”的原因。其名为“眼”，在彼时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混沌世间挣扎求生，看穿了那个世道，是见证，也成为了那段人间悲惨史的缩影。而“眼”中生泪，这泪水，可能就是那曾经充满寒意的黑暗之中，唯一的真实的光。而其余一切，则皆为表像，再多的风光时髦，规矩方圆，全都只是掩盖着深渊中真实罪恶的镜花水月。其间之人事、情爱亦如梦中幻境，到头来，无一不是一场虚妄，生死无痕。
文末，眼睛曾唱给谭胖子的那曲宋朝营妓严蕊写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就是对往昔那些苦情血泪堆就人生、如今已碾入泥尘终不见了的风月史中的薄命人，最合适的批命。
所以，因为那注定要被淘汰的残败不堪的命运，入过风尘、也在头上插满过山花的打不死的眼睛BOSS，最终在太阳初升之前，永远留在了开春之前的那片田野之上，再无病无痛，再不会伤心流泪。而春天之后出生的另一个孩子，则叫着和她同样的名字。
此后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生命。
至此全文完
苏我我著的《上海娘事(上下)》讲述的是，上卷：半个世纪前的老上海，聚春堂与敷香院八位美艳无双、风姿各异的高级交际花纵横十里洋场，表面看似过着华贵奢靡的生活，实际内心绝望悲凉，日日为生计在背后你争我斗、费尽心机，其间，有人失控痴狂，有人容颜尽损，有人莫名死亡。
直到有一天，一场毒杀案在聚春堂发生，死者身份了得，凶手分辨不清，这场诡异的毒杀案，使得所有人被关进监狱，而此时，聚春堂中埋藏多年的白骨也被人翻出，大白于天下，藏在黑暗中的凶手似乎誓要将这里的所有女人置于死地。
这是栽赃，还是报复？无人得知，但女人们原本仅是窝里斗的命运却也因这一变故统统改变……
下卷：飘摇老上海，风月娇场中，原本争奇斗艳的八位花魁，莫名卷入一场意外凶杀案。
牢狱之中人性毕露，有人为保命出演苦肉计，也有人为救人不惜牺牲自己。最终，艰辛获得自由的人却仍逃不过无情命运的捉弄，陷入圈套或死或伤。
而当舍身救人锒铛入狱的聚春堂美艳老板十三玲珑再见天日之时，整个世界已经新旧更替，一场美好的爱情似乎正等待着她，可黑暗之中，凶手的窥视也并未远离……
苏我我著的《上海娘事(上下)》讲述的是一部老上海烟花女的血泪史，一场悲喜交集的乱世浮生记。
顾盼琳琅夜，脂香为遮愁。纸醉金迷散，往来爱恨仇。
一场谪仙梦，里外风月人。芙蓉终不在，轻舟一叶横。
爱恨无谓愁千缕，相思不过隔梦欢；风月似幻人如旧，莫问前尘金银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