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屯教师身心震动,肃穆久立。
众人登山围拢教师,见他异样神情皆不解。纷纷问道:“你看什么?浑沌干啥?”
教师答:“下棋。”
“深山旷野,与谁下棋?”
教师沉默不语。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浅见,喳喳追问:“赢了还是输了?”
教师细细数目。数至右下角,见到那个决定胜负的劫。浑沌长跪于地,充当一枚黑子,恰晗劫胜!教师崇敬浑沌精神,激情澎湃。他双手握拳冲天高举,喊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
“胜天半子!”
矫健著的《矫健中短篇小说集》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其中《圆环》《死谜》《无期徒刑》《预兆》《钟声》《轻轻一跳》《海猿》《古树》八篇小说曾获得解放军文艺奖。
矫健中短篇小说集,矫健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他的小说多次获得国家、省部级文学奖项。这部《矫健中短篇小说集》收录矫健最具代表的中短篇小说《圆环》《雪夜》《存钱》等40余篇,全面反映矫健中短篇小说创作全貌。
圆环
在农村,还有一个怪人,也是我时时想起的。他叫泥禄,曾和我割了一夏天驴草。他给过我许多教训。后来,我一看见活物,比如蚂蚁、蜜蜂、蜻蜓之类的,就会记起他来。
那时,我的眼镜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村人随意摘去,尽情玩耍,在镜片上留下一些油腻腻的手印,累我擦而再擦。他们把拳头在我眼前一晃,威胁说:“要打架,一拳先砸碎你的玻璃窗!”我心中不服,却亦不敢尝试。
泥禄稍文明些。他只是划拉一堆干草,拿我眼镜对准草堆,使阳光透过镜片,企图燃起熊熊烈火。我戴近视镜,镜片并不聚光,试验自然失败。他不免悻悻然。
“你的眼睛是叫电灯烤坏的。”他沉思道,“电灯烤眼,城市人的眼都有毛病。”
泥禄这人总爱思考,万事万物都要找到一个原理。他的脑细胞格外活跃,远非一般庄稼人所能比。他的思考似乎很笨拙,却是形而上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思想体系逐步理解,终于确认,他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位哲人。
那时,我们一人要交二百斤青草喂驴,才能挣得一天的工分。我根本不行,镰刀老砍手,充其量一天能割百把斤。泥禄是好把式,运镰如神,砍草如飞。看见我的狼狈相,他淡淡地说:“咱们搭伙吧。”我不好意思,却也不吭声。这样,我总算能挣个满分。
我们经常上北岭杠子割草。那地方青草繁茂,溪水清澈,松林郁郁苍苍。又有一小水库,热时跳入畅游一阵,洗去草屑尘土,止住浑身刺痒,其乐无比。洗罢,我们坐在黑石板上,树荫遮掩,山风习习,神仙般的快活!这时,泥禄就要高谈阔论,脑子里泉水般地涌出许多光辉思想。
“城市人其实是很蠢的。”他说,“我在北京住过,住的地方隔火车站不远。我天天去看自动扶梯,发现这玩意儿是个大错误……”
他发现,旅客踏上扶梯的一刹,十个人总有七八个要晃一跟斗,即令不摔倒,模样也十分狼狈。为什么要造这东西呢?花费的钱买粮食,够多少人吃?而且关键在于:这么几步路怎么就不能走走?懒到这地步,人将变成废物!
“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城市人的腿就会变得这么细,这么细——”他竖起两根食指,朝我摇摇。
如此理解问题,我实在难以辩驳。何况我要讲的道理,他胸中早已了然;我一张口,他脸上就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使得我无颜把话讲完。好在我有一件法宝,亮出来便能将他制服:一架袖珍式半导体收音机。
“你聪明,能造这个吗?”
每当他接过收音机,总是那么惊愕,那么迷茫。他把长方形的小匣放在手中翻倒,听见里面哇哇唱戏,便陷入沉思。“古怪,古怪。”他喃喃道,“外面又没有线,声音怎么传进去?……要么造时就把声音藏进去了……”我不肯把电波原理告诉他,憋他一憋。他屡屡要将收音机拆开,我一把夺去。他便躺下,头枕双手,仰面朝天,久久凝视无垠的苍穹,冥想不已……
泥禄四十岁,仍是一条光棍。家中只有瞎眼的老母,极贫穷。我常去约他割草,发现院子东角有个草垛很奇怪。那是松柴,不知堆放了多少年,早已黑烂。要是有人上去跳几跳,草垛顷刻便会化作朽木。为何不烧呢?问泥禄,泥禄总是神秘地笑笑,含糊道:“山上不是有草吗?”
终于有一天,我解开了草垛之谜。那天,泥禄在屋里听瞎老妈吩咐抓咸盐、打灯油、买火柴,我站在院中等。忽然,东墙角传来细微的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黄鼠狼蹲在草垛上。好家伙!那一身皮毛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纯黄,脊背一道黑杠,有猫一般大。这是何等珍贵的皮毛啊,送到采购站定能卖个好价钱!我悄悄捡起一块石头,趁那东西眯眼晒太阳,猛掷过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