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
从操场溜出来的时候,他们在排队:先是立正,立正之后稍息,稍息之后又立正。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有时候老师心血来潮,就把排队的人分成A、B两部分,一部分向左转,一部分向右转。叫一声向左向右转,A和B就背靠背各朝一方。接下来,连着两次,A和B又从不同的方向转到一起。还有向后转,转一下背过去,转两下又回过来,跟没转一样。原地踏步,左脚踏在一字上,右脚踏在二字上,从一走到二,从二走到一,有时也会让你从一走到四,从四那儿再折回来。
我是在他们齐声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开溜的。上厕所总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哪怕是政治课,是晚总结。通往厕所的路就像一个人字,一撇撇向男厕所,一捺通往女厕所。这一切都是规定好了的,男的写一撇女的写那一捺,连校长连刘老师也不例外。牛阶级为了把一捺拿过来把一撇换过去,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把男字打上一个×,换上女字。老师说这是流氓。那时候我还是个好孩子,是班干部,其实我也想把那边的女字换成男字。换成男字就可以去那边看看,哪怕看一眼都是好的。
我顺着人字往前走的时候,刘老师正从一捺那儿走过来。假如还有第二个人,我就不用单打单直直地撞上她。我又不能像只老鼠那样到了这里又缩回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野牛遇上狮子,大概就是这样。牛头上有两只角,难怪黄帅说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刘老师走到跟一撇会合的地方,就站住了。我一下就把角和刺忘了,像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刘老师,甚至还讨好地笑了笑。仿佛她还会像过去一样给我一个笑脸,说句什么。她说:
“还没下课,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我马上明白了,我不再是好学生,不再是班干部,我改用一个坏孩子应有的腔调,“尿胀!”
“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她侧身朝着那一撇说。
我又悔又恨——动不动讨好的笑容就往脸上爬,脊椎骨就往下弯!电影里的叛徒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叛变了,叛的还是他自己。没有谁会把自己拉去枪毙,去服苦役,我能够做的,就是把身上那点水狠狠摔到便池里。
事情是从一把锁开始的,要怪只能怪那把锁。
阿珍姐和昭大哥去走亲戚,门上挂着一把锁。我走过去,锁说:家里没人,家里没人!我走过来,锁说:来呀,怎么不来呀?爷爷的床底下有一把锤子,我很想一锤把它捶了。可是锁它代表阿珍姐代表昭大哥代表好多东西。锤子它不能代表爷爷,它也不敢代表我。能够动那把锁的只有钥匙。可是假如它因此就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拿它没办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顺着屋阶下的排水沟绕到后面,那里有一张门,门旁边有一扇窗。门从里面上了闩。我要做的是从窗户的栅栏里伸过手去,伸向里面的闩。手摸到了门框,中指甚至感觉到门闩就在近前,可是够不着。胳膊被窗栏勒痛,手指累得发酸,还是不行。后山的竹林里哗的一声响,手像触了电一样弹了回来。一只野雉格格叫着飞走了,狗只能朝天吠上几声。狗日的,把老子吓成一只野雉样。
我想我得有一根棍子。犁田一根棍子,隔着犁耙就能够到牛屁股。教书一根棍子,不费力就可以伸到黑板上头。朱瞎子一根棍子,直着腰也能摸到路。阶级儿子有一根棍子,就可以把尿抛得老远。
整个竹林全是站立的棍子。要找到一根,先得找到刀。我不敢找奶奶要刀,在茅厕里摸了一把锄头。锄头力更大,下手比刀狠。一竿往上生长的竹子顷刻丢头去尾,把一段身子给了我。
棍子很容易就到了门闩那里。可是我的想法不能很好地送到棍子那头,那边的情形也难得传回来。手指比棍子强,可它到不了那里。棍子到得了,却不知道到达的是什么。眼睛没法弯进去,它只是在那儿瞎动。有一次似乎触到什么,可是一晃而过。回头再找,抵住的东西一动不动。我有些泄气:这里头哪一间屋子没有去过?无非是床呀衣柜呀,厨屋里有灶和碗柜,猪舍有茅坑,不止一次打机枪似的往里头射尿。收回棍子时,我想到那边那把锁。它该笑了:怎么,不行吧!
靠窗的桌子上躺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斜斜缺了一角,四个角因此成了五个。棍子从旁边伸过去的时候,它一直仰面朝天。拿起镜子,我眼前一亮。镜子斜斜地把目光送进去,一下就看到了门闩。眼睛跟手不在同一个方向上,让人不大习惯。棍子像是喝醉了,弯弯曲曲到了门闩上。我屏住呼吸,在镜子里拨动门闩——棍子那头一动,门呀的一声开了,很惊讶的样子。门开了一条缝,一推就可以进去。回过头来把门关上,插上门闩——现在它成了我的门闩。厨屋那边还有一张门朝向前面的地坪,门外面的锁,它只听钥匙的。一个没有钥匙的人从后门进来了,它生气了:门扣一动,锁响了一下,一阵风从门缝灌进来。我用膝盖顶住门,把门闩上。锁在外面挣扎了一下,作废了。世界被关存门外,门内现在是我的。
P3-8
序·逆水行舟
《坏孩子》是本有意思的书。
说它有意思,首先是它挑战我的阅读经验。我是小说的职业读家,我的阅读经验凡数十年积累,可以不谦虚地说是很难被挑战的。或者你成心颠覆了人们恒久以来的价值认同,或者你索性胡说八道,否则你的挑战绝无胜算。《坏》既非前者,更不是后者。这也是我的兴趣所在,是这篇文字的缘起。
这是个类自传体的故事,以第一人称自述。人类有种隐秘的天性,但凡说自己的事,无一例外都会不自觉地带上自我辩解。我可以做坏事,可以造成严重恶劣的后果,我可以杀人可以放火可以投毒,但是我初心不是这样。我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是身不由己,我是好心,我有我的无可奈何的理由,诸如此类。这种隐秘天性已经成了某种模式,几乎所有说故事的人但凡说到自己时都绕不开这个暗礁。我的阅读经验之一种。
这时候《坏》的挑战来了。“我”不辩解,不但不辩解,反而生怕你当“我”是好人,“我’’要你清晰明确认定你面前这个人是坏人,你不可以误解这一点。这才是《坏》这本书的基点。刘老师,你是“我”老师,但你不可以把我当成是好孩子。所以你问“我”:“还没下课,怎么就跑出来了?”“我”的回答一定是“尿胀”,粗俗没教养。“我”一定要你不误解“我”,“我”是个坏孩子,是坏这个汉字的本义。坏。
《坏》的片段曾发表在《大家》杂志上,而且得了杂志年度大奖。那个回合学群受到诸多小说同行的激赏。那是个短篇,几千字而已,却已经崭露出锋芒,宣示了一个全新实力小说家的诞生。不过我当时并未在那个短篇中窥测到这个作者的长篇能力。毕竟它是那种速率极快的叙事,在短章中可以高频射出,放在中篇长篇中也许就不那么容易施展了。我不敢借此对学群的写作前景抱太大的奢望。毕竟短篇所释放的能量有限,再卓越的短篇巨匠也难成为小说历史的主角。中国的高晓声,外国的欧亨利、莫泊桑都是例子。
但是《坏》的横空出世粉碎了我的忧心忡忡。学群以非凡的叙事才能在三天持续不断的阅读中彻底征服了我。粗算一下,八万多字的篇幅,它是中篇还是小长篇并不重要,一个坏到出水流脓的人物已经活灵活现被塑造出来,可以和所有小说里的那些坏人比肩,而且绝不逊色分毫。这个牛立人可以写进小说史坏人卷了。
逃学,想象自己是只老鼠,或者干脆是家里那只大花猫。想象自己是恶魔是斯大林,之后钻进奶奶早早备下的棺材里,然后偷窥女人(阿珍姐)的屁股,“好想在上面做点什么”。把戴眼镜的老师说成“戴两块瓶子底”,把讲课说成“是杀猪宰羊的屠夫:无论什么文章,拿到手后先砍成三段,然后开膛破肚,掏出内脏说是中心思想”。历史课更是荒唐,“今天是你,历史是你的说法。明天换上他,历史又换成另一套说法”,“要命的他们还叫你来背诵某年月日,这个怎么着,那个怎么着”,“还要出了考试题叫你答叫你填写,给你打上√打上×,打上59分60分,打上80分或是100分”。“除非你逃到地窖里逃到棺材里去。你进了棺材你就成了历史。”地理课数学课统统是百分百的玩笑,跟小孩屙尿跟拿一堆数字团团转没什么两样。体育课是另一种荒唐,“一二一,一二一,来来回回只是把自己走成两个数字”。只有“厕所是唯一可以尽情挥洒,用自己声音说话的地方”,“在这里用不着装模作样”,“要屙尿先得把裤子扒下来,要屙尿就得把自己的家伙掏出来”。曾经的好学生牛立人真是牛啊。
就是这个牛立人,没等学校宣布开除他就主动把自己开除了。他上了火车但不问车开向哪里,哪里对他都没有两样,他要做的只是离开。离开原来的生活,离开生养他的那个地方。他的第一个去处是劳教所,打架斗殴动粗是开始,劳教所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他原本可以走常人的路,接妈妈班去工作,可是听说要送礼才能达到上班的目的他发飙了,他把家里的土鸡直接掼到劳动局长的办事桌上,给了来视察的市长大人一个发挥施政才能的机会,当然也给了劳动局长一记响亮的耳光。土鸡最终还是拿回来当作庆祝宴的主菜给吃掉,他如愿进了劳动局上班,但是终于忍不住在局长肩上捶了一拳。他又一次自我开除,用他的话说:“我一点不想再进这张门。就像从劳教所出来,就没想过要回去。”
牛立人开始与稻草垛为伴,稻草垛也是阿珍姐诱入的屁股弓起的地方。阿珍姐教会了他如何做男人。爷爷安排他放牛,他在天地之间慢慢找到了活路,找到生存的法则。打牛摸鱼锄女人的日子令他惬意和享受。
局长心脏发作死了,警察抓到他又给他逃脱了,牛立人逃罪进了浩瀚的湖洲,开始了逃犯的生涯。那是个极为快意的人生,快意到直让天下男人所钦羡。
学群虽说已过知天命之年,但在小说家群落中还是地道的新人。殊为难得的,是他挟疾风而来,让读家新风扑面,畅快的同时也会叫好叫绝。说疾风,突出的印象是快,机枪点射一般的节奏,会便捷地应和上男读家的心理节拍,在极短的篇幅中获得最大信息量和快感。这也是海明威的成功秘籍,海老爹轻而易举就征服了天下男人的心,成为不朽的偶像。而学群更快,更为迅捷,在同样的文字量中提供了更多。这是种鲜有的超能力,绝不多见,令人赞叹唏嘘。学群的另一种本事也不寻常,就是画面感与抽象的自由转换。阅读过程你会不由自主在脑海里过电影,是的,画面清晰而直接,而且经常有极佳的蒙太奇衔接效果。那也是《水浒传》的非凡之处,是传统中国小说的高妙技法之一。学群的不同在于由实而虚的无形腾挪。小说之所以不能被影像取代,核心力道在于抽象与升华,而随时随地的抽象是任一影像手段所无法企及的。文字的抽象与具象彼此之间也横亘着一道深渊,让诸多做文字功夫者不能任意跨越,从而区分开职业写家与高手之间的不同境界。学群之异秉,尽在轻而易举就走通了两界,所以出手便不同凡响。
坏是种凡人难以达到的境界,《坏》达到了。能够彻底颠覆唯好为上价值观,本身就需要大的智慧,连同大的勇气。没大勇则大智必不及,这也是大智大勇是为成语的根本,成语成语,当是为天道之语。
所以牛立人个人经验是逆天的,常情常理不存在,仁义道德不存在,人伦纲常不存在,一句话:一个坏字了得。所以搞了人家女人还可以当人家的保镖打手;当了人家打手还可以反制人家。刘义兵也罢王卒也罢,是主人是冤大头是老板在牛立人眼里统统都是一坨狗屎。坏令他无往不胜无往不利。他也是人也有软肋,是人都有软肋。女人是他的软肋,当然又是他的福星乐星。阿珍姐三妹子水蜜桃韩菲韩小冬,尤其韩小冬令他吃尽了苦头,大栽了一把。但他的归宿仍然是女人,是那个切掉了一个乳房的玛丽亚。
玛丽亚,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学群转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莫不是要成心亵渎神明吧?
2016年8月1日
南糯山
学群著的《坏孩子(坏系列小说三部曲)》角度刁钻,语言精彩,慢悠悠地讲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坏蛋故事。人性的恶与成长的秘密,被展示地简约而惊心动魄。这是一部当下中国先锋小说的优异之作。
先锋精神是当代小说应该保有的一种基本品质。所谓先锋精神,是对于精神的、社会的、人类的问题保持一种探索的精神,对于文学而言这种精神非常重要。学群的小说《坏孩子(坏系列小说三部曲)》正是这样一部对人的制度化的追问与反思,从主人公牛立本身上展示出的种种“坏”深度开掘了人性的本真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