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七月初六。
壬子年、戊申月、丁丑日。
宜:交易。
忌:出行。
今天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可德宝斋掌柜李振卿却高兴不起来。尽管外面骄阳似火,几乎可以将街上青石板晒透,他却打心底透出一阵阵的寒意。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张紫檀木方桌上用红布盖着的东西,眼神中透出几许绝望。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那个白胡子老头,露出哀求的目光。可白胡子老头却微微闭着眼,手抚着那缕稀疏的山羊胡,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在京城的古玩界,有谁不知高老爷子的大名?老爷子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专吃掌眼的饭,人生几十年,无论是金银玉瓷,还是铜铁兽骨,见过的玩意儿千千万万,他从未走过眼,即便是一块春秋时期的烂木头,他也能一眼看穿。京城内外,无论是什么物件,只需老爷子一句话,那就是铁板上的钉子。
当然,老爷子是泰山北斗,且在十年前就已经金盆洗手,整日安心养花弄鸟.不再帮人掌眼看货。据说老爷子当年欠李家上代人一个人情,李振卿一直没敢动用这层关系,今儿实在没辙了,才登门相请。
高老爷子顾及旧情,人是来了,可看过桌上的东西之后,便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振卿心如乱麻,高老爷子没吭声,在座的几个人谁也不敢说话,屋内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桌上红布盖着的,其实就是一个铜鼎。李振卿在行业内混了几十年,自然认得那是商周之物,铜鼎的式样也很普通,左右两耳,深腹外鼓,三蹄足,口沿饰环带状的重环纹,造型端庄稳重。只是鼎腹内多了数百个阴刻的文字,正是那些文字,显示出此鼎的与众不同。也正由于这一点,送货到京城来的西安宝和轩老板苏亿年,敢狮子大张口要价四千两。而一般的商周古鼎,其价不过五六百两。
此前,苏亿年已经当着另外几个老板的面,把话给说了:他正是看中德宝斋这块百年老字号的牌子,才把鼎给直接送来的。言外之意——要是德宝斋不敢下(买货),那只好找别家。
这是对德宝斋赤裸裸的挑衅。
德宝斋起家于乾隆初年,传到李振卿手上是第四代,是家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字号。在京城琉璃厂西街的众多古董店铺之中,德宝斋的名气不算最大,但这百年老号的名头,也小不到哪里去。
上至亲王贝勒,下至七品翰林,不乏德宝斋的常客,百年老号靠的不仅是店内的上等货色,当然还有生意上的手段。
可这些手段,有时却是一柄双刃剑:抢了别人的客源,自然就有了仇家。琉璃厂大街上.有几家不对德宝斋恨得咬牙切齿呢? 李振卿的目光在几位老板的身上扫过,或许苏亿年只是一个露脸的,干的是跑腿的活,真正的主角就在这几个人当中。
古董这玩意,说白了就一个字:赌!赌的是眼力和胆识。
李振卿自认眼力和胆识都不差,可今日为了德宝斋的百年声誉,他被逼得没了退路,只得放手一搏。如果赌输了,他和德宝斋就都将在京城消失。形势逼人,他不得已动用了那层关系,请来久不出山的高老爷子。
眼见已过了半个多时辰,高老爷子仍是眯着眼,把玩着手里那串紫檀木佛珠,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李振卿深吸了口气,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绝不能让那几个老板看出他的心虚,尤其是古缘斋掌柜夏立祥。这夏掌柜并非善类,整天瞪着一双灰白的三角眼,总想着如何算计别人。此人与惠亲王府有些关系,据说常帮王爷收藏些世间极品的古董。看今儿这架势,自是来者不善。
坐在下首的苏亿年看了看众人,干咳了两声,才小心地说道:“李掌柜,您看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不如……”
他说话的时候,拿眼睛瞟了瞟高老爷子。
按京城琉璃厂古董行内不成文的规矩,若让苏亿年把鼎拿出门,明天德宝斋就得关门。李振卿的眼中露出些许绝望,他起身看了在座众人一眼,正要开口,却见门帘一拂,走进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长衫的瘦高个子。
来人叫陈介祺,乃吏部尚书陈官俊之子,字寿卿、号簠斋,任翰林院编修,加侍读学士,人称陈翰林。
陈介祺生于嘉庆十八年,白幼勤奋好学,聪颖强记。青少年时随父在京求学,19岁即“以诗文名都下”。道光十五年中举人,道光二十五年中进士,此后一直供职翰林院。他喜好涉猎众多文化典籍,尤对经史、义理、训诂、辞章、音韵等学问颇有研究,亦精于金石文字考证及器物辨伪,名气之大,不亚于高老爷子。
李振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几步冲过去握住陈介祺的手,道:“陈兄,您可算来了!”
李振卿派人去请高老爷子的同时,还亲自去了趟陈府。可陈府的人说,陈翰林进宫去了,不知啥时候回来。
那几个老板和高老爷子,陈介祺自然都认得,他看了他们一眼,无声地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了。李振卿领着陈介祺快步来到桌旁,顺手扯掉那块红布。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