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
我对头顶上那方水泥墙看得很重。无论是过去工作时的租屋,还是旅行时落脚的客栈旅店,总由衷感念,感谢这方屋顶,让我不至于流落苍茫人世无处可依。佛教经典中说“识客终离身客店”,讲人的躯壳尚且是意识的暂时居所,又何况身外物,所以凡事不要太执着。我冥顽不灵,常念着将随父母回归乡里,这房子终究是要卖的,这个家终究留不住,这城市终究不是我的—分分秒秒都像走在弦上。
再说到昆明那夜,水电皆断,累极的我顾不上凳子上厚厚积尘,一屁股坐下去,借幽微天色和楼上窗户映出的灯影,隐约看见露台上植物葱茏,母亲推门,落叶“簌簌”作响,原来地上早已积了一堆,兜头再落一网,葱茏已是昨日风景。空了三个月的屋子,植物枯败,打开水龙头,一阵空洞回响,立即打电话请物管恢复供电,等待的时间里,我摸进房间凭着记忆在书架角落找出一根蜡烛点上。
这蜡烛还是2012年年末买的,那时盛传末日要来,天地届时将陷入一片混沌漆黑,坊间谣言越演越烈,母亲最后竟也不能淡定,非逼着我囤点,彼时四处超市蜡烛已经断货,还是朋友在外地找了又找才觅到一盒老式红烛给我寄来。末日到底失了约,因为终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心情居然有些空空荡荡,几年里这蜡烛派过两次用场,可停电的情形很有限,满满一盒不知要用到猴年马月。
蜡烛烧了一小截,灯“滋”一声亮了,本想着再不然只能去住酒店。可怜的现代人,没法洗澡,没法给手机充电,简直就活不下去。刚回家时见满目幽暗、百废待兴,暗忖人真是一个家的心脏所在,有了人,家就能活泛起来。现在想想,没有水、电、气、网络和数字电视源源不断地供血,再强悍的心脏也只有认命停摆。直到水管终于滴滴答答放得出一股细流,这才松口气,彻底打消去住酒店的念头。
换地方睡觉,需要好几天,人才能重建秩序适应过来,但昆明的家于我,就像钢笔钻进笔套,随着灵魂深处“嗒”一声轻响,长久以来摆荡不定、逐日松动之事物瞬时归位。次日清晨,起床喝水,在沙发上歪着等待神志清醒,静顺如未离开。然而,我确实在四川走失了整整一个秋天。从窗口探头望,小区里玉兰打了满树的骨朵儿,低矮的茶花已应季开了,天空是冬季特有的干燥无云的蓝。
擤掉鼻腔里的血块,拧一块毛巾将写字桌细细擦净,拉开窗帘让高原的风灌进来,是疏朗的凉意。因为时间静默如谜,一点一滴都变成透亮水银般确定无疑的美好。梁实秋说:“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我于雅舍亦属同理。如此想着,更觉情深意重。唯愿这互相拥有的静简日子再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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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时光
其实这本书原本是没有作序的。回顾前面几本书,总觉得序言里写的都是一些差不多的东西,不外乎如何度过了一段艰难而隐忍的日子,然后又是如何心虚地将它们粉饰成粗陋浅白的文字呈现出来。对于文字,我一向自信不足,心里想着,如果再写序,大约还是这些内容,索性不写吧。
另外,随着生活单调往复,想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所谓思考几乎是没有的,感觉自己日渐变得透明,没有内容,以至于一目了然,对这样的我来说,语言文字是多余的矫饰。何况过度的解释只会带来误解,毕竟世上并不存在感同身受这样一回事。
这一年多以来,因为病重的缘故,每天需要躺很久。躺着的时间里会漫无目的想到一些东西,譬如远去的岁月、难忘的旅行,但无论多么深刻的记忆,都无一例外并不持久,如同水中影子,哪怕再想用力抓住感慨一番,也是徒劳,一恍神它就散开。而我并无遗憾。然后有一天蓦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所谓的心事,没有困扰,整个人仿佛逐日从沉重混沌走向了单薄透明。是的,我又用了透明这个词。
越来越透明。从内心可见度,到肉身实实在在变得薄弱。周身遍布青色血管,历历在目,我笑说,哪天完全透明了,会不会像一个气泡,“嘭!”消失了。
据说人在初生时是有些污浊的,被血水、羊水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黏液包裹,此生我应该没有为人母的机会,可是仅仅从朋友的描述里都可倒吸一股凉气。人生来如此浑噩,不由自主,蒙昧且无明。是命运道路一次次地分岔,我们走着走着,才逐渐有了健全舒展、清晰分明的骨骼。少年常因天真而老成,青年盲目,等到中年历经风雨,开始慢慢丢盔卸甲,放开与命运无谓的对抗,认识到自身弱小与天地不仁。于是开始转身朝向自然,朝向记忆,朝向最深处的那个自己,试图寻找一片可供灵魂栖息的清静之地。
托了生病的福,大概在三十岁过去以后,我来到这里。寂静,缓慢,对世界的向往和勃勃野心,像一堆熊熊篝火,逐渐变成温柔火苗。虽然它有时看起来甚至是即将萎熄了,但你知道,依然有火种在其间。有火种就好,不用急着燃烧。
一度害怕失去内心的冲突,失去燃烧的意志,因为它意味着写作的动力,更意味着生命力。后来一点点地知道了,冲突要来的时候,你挡不住,要去的时候,也不必留。经过了一段相当痛苦的挣扎后,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像突然降下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掩盖了一切杂乱响动,非常寂静。不必强作欢颜或忧郁,开心就笑,难过了像小孩一样哇哇大哭,这样的人生也挺不错。人生的悲欢离合,开怀与落寞,如今想来都是极富回味而又稍纵即逝的瞬间。我从不劝人脱离情绪,悲喜都当竭力体会,方不负此生。更何况人家说,除了生死都是闲事,这是真的。 写了这么多也没有写到关于书的内容,因为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如同你在旅途上走着,经过了一个独行的人,你兴起看了看她,而她也恰好看了看你。目光交接处有些柔和的好奇,有些淡漠的揣测,我们之间,就是这样普通的遭逢,能让你存放在记忆里的刹那时光,便已足够。
2016.8.20夜
沈熹微著的《人生本来如寄》讲述:她十六岁患病,二十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
她说:“生命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当你不得不坠落,并且越来越低,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开阔舒展。相信我,你不会因此失去什么,你只会得到更多。”
她因医学界称之为“不死的癌症”的类风湿而离世,走的时候刚刚三十二岁。
她说:“我们都是绝症患者。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在还没到来之前就摧毁了你的全部人生。所以死亡,不应该是决定我们做不做一件事、快乐或不快乐的原因。”
《人生本来如寄》为作者沈熹微生活随笔集。作者多年身患重疾,病中仍笔耕不辍,用文字记录身边事人间情,以一颗平静理性的心感知探寻人生意义所在。作者文笔细腻平和,透着淡淡忧伤,流露出一个病人离群索居后对生活的思虑,也传递出作者对生活残酷真相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