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
蒋勋 文
麻线鞋
在敦煌的市集看到一种用麻线编的鞋,很像古画里西行求法的僧侣脚上穿的那种。下面是好几层旧布料和纸片,用糨糊黏成厚鞋底,手工缝纳的粗麻线线脚,结结实实,看起来有可以行万里路的牢靠。鞋帮和鞋头也是用几层的厚布裁制,鞋面两侧却是用软麻线牵成,像今日的透空凉鞋,都是缝隙。我拿在手中,看了很久,这鞋的样式太熟悉了,敦煌洞窟壁画供养人像里僧侣脚上都有一双这种样式的鞋,画中玄奘大师身背行囊,脚上也有一双。看起来只是旧布料旧纸片缝制,拿在手中也很轻,却难以想象西行求法者或许就是穿着这样的鞋,踏过漫漫长途,千里迢迢,走去了天竺。护持着求法者誓愿深重的一双脚,这鞋,握在手中,仿佛有了不同的分量。廉价、结实,不是糊弄观光客的粗糙工艺,当地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每天要穿着行走,坏了就要换,才会如此平价而扎实吧。我买了几双,第二天清晨就穿上这鞋上鸣沙山。
鞋子穿在脚上,踏在沙里,才发现它传承上千年的价值。鞋底入沙,不滞碍,不滑溜,仿佛是沙的一部分。脚抬起时,沙粒即从两边透空缝隙滑出,脚趾干干净净,不沾黏沙尘。轻盈柔软,通风透凉,这样的鞋,是可以走过这8月烈日下四十公里长的鸣沙山了。
鸣沙山下有月牙泉,在金色起伏的沙丘间,一汪碧绿透亮的泉水。弯弯的月牙,搭配着沙丘优美弧线,像是古老阿拉伯湛蓝夜空里的新月,安静、纤细、纯粹,是每个夜晚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开始。“沙不涸泉,泉不掩沙”,上千年来往过的人都留下了对这奇迹风景的描写。如同佛弟子合十微笑,听了一段梵音经文,除了欢喜赞叹,好像没有多余的言语。这样干净的沙,这样干净的泉水,这样干净的僧侣穿着踏过沙丘和泉水的麻线鞋,使我觉得脚趾和步履都一样洁净了起来。
走到沙丘高处,远眺月牙泉。游客远了,言语笑声远了,可以听到风中鸣沙,很细微的叮咛,像一种颂赞,也像心事独白,脑海浮起敦煌石窟里刚刚看过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的壁画。
舍身
敦煌北朝的洞窟壁画没有后来唐代壁画的华丽曼妙,刚刚传入中土的古印度绘画技法,同毛笔书法式的流畅线条非常不一样。这些北凉北魏时期的壁画,使人感觉到悲愿激情交缠的宗教舍身情绪。色彩浓烈奔放,笔触粗犷,造型庄严浑朴。石窟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是北魏壁画的杰作,一点也不逊色于欧洲文艺复兴米开朗琪罗西斯廷教堂的《最后审判》。两者都以肉身的堕落与流转为主题,肉身升降浮沉,紫蓝赤赭郁暗的天地山川,仿佛在混沌未开的时间与空间里,肉身对自己的存在还如此茫然。发愿、堕落、舍身,萨埵那太子和米开朗琪罗笔下《最后审判》的肉身救赎一样,深沉思索生命本质的难题——肉身如何觉醒?以绘画的形式展现哲学命题,两者都是旷世巨作,只是敦煌北魏壁画的工匠没有留下姓名,早米开朗琪罗一千年,在幽暗洞窟深处,一样是度化开示众生的伟大图像。(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