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丁夫牙牙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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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这些年,知识青年怀旧的风潮一阵紧似一阵,若非他们编辑的实录笔记裹挟了我,如下这一首儿歌,我是不会把它翻出来,编人文集的。
干吗呀?怎么啦?瞧他们问得天真无邪。好像问题从不存在,好像这个话题是蓝天白云。我怎么能跟他说:哥们,写那点事儿招人讨厌!……
三十年前,在我匹马单枪描写草原的时候,童言无忌的抒发,不意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那正是对革命实施否定的大潮,由远及近方兴未艾的时候,怀疑浪漫厌恶信仰的认识,正在秋风落叶一般扫荡和普及。它成为一种语境后也变作了无形的权力,持续地给异类以压力。
我该留意别夸大。但那一段历史影响巨大。因为渐渐地,宽容或讨论的气氛稀薄了,暗示在游荡。肤浅的思潮,借知识分子的网络蔓延开来。对资本主义的皈依,成了一种真理的标准,甚至一种强迫。那时的一些人有一种汹汹的自负,坚信真理已被实践检验完毕,想不通怎么还会存在异议。愈是知名的知识分子,愈像业余的警察;他们大睁着良心的眼睛,搜寻残余的革命党。
所以,无论对知识青年或是对蒙古牧民,我已不能讲清——拒绝加入对革命的诅咒、赞美异族和自己经历的生活,究竟怎么就不合时宜。
是的,弥漫而挥之不去的正统主义和侏儒心理,总是质疑外族异类的感受。年轻的我掂量着轻重,把单薄的篇什藏起。若非为了躲避打碎,至少为了不受玷污。
后来,在草原知识青年执着的怀念中,一切又缓慢地发生了改变。无数昔日伙伴对草原的情感,无数因秩序打破陷入个人的深刻困难的、普通人的真挚情感,又占据了思想的主流。他们征集当年的文稿,把我的小诗收了进去。只是,印着这支儿歌的一页纸,依然单薄得一阵风就能把它撕破。能把它拿出去么,让它迎着驳难与刁难、阅读和审视?
2
1972年离开草原的时分,那些天涌涨波澜的思绪,撞开了心里紧闭的某一扇渴望写作的闸门。记得大概就是自那一年始,我暗自涂抹,几次写过几篇类似笔记、更像回忆的东西。
那时的我,说来可笑,别说谁是艾青海明威,我连小说散文是什么都不懂。先在重理轻文的清华附中被洗脑,后在唯知游牧的乌珠穆沁换文化——作为一名职业作家,我的一部分文学知识,并非获益于前辈的名著,而是积攒于异族的胡语。一直到今天,在我的文学里全然没有新潮古典,除了民风土语之外,剩下的不过些直露的心思!
那时强烈的冲动,还曾想用蒙文表达。在潜意识里,自己俨然是一名草原之子,需要一个蒙古名字。但它又要超越血统限制。既然蒙族作家中已经有人取名牧人之子(玛拉沁夫)、猎人之子(安柯钦夫),那我就叫“阿尔丁夫”(人民之子)!对这个笔名的含义,我甚至写过一个小说解释。蒙文诗的题目,正是《做阿尔丁夫》。只不过,是因为它有些拗口么?我只用了一两次,而没有把它正式作了自己的笔名。
上述纠缠的一切,都是从这首蒙文诗肇始的。而这首蒙文诗,其实到了发表时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在给一个草原知青诗文集写的《作者附记》中,我说:
这首模仿蒙古民歌《诺加》的蒙文诗,是……压抑不住心里的感情胡乱写下的。后来把它修改,投稿给蒙文期刊《花的原野》。发表时(1978年6月号)小诗已被改动。不用说改后在语言上准确了,但也丢了不少原来的意思。当时《花的原野》杂志还用蒙文为它加上了这样的编后语:“汉族同志张承志在牧区下乡期间学会了蒙语,以上即是他的蒙文作品。”
想再找回原稿已是一件麻烦事。总不能说发表的铅字不是自己的作品吧,若想读只能读它,读“凤凰”和“准备好的衣裳”。如今读着,想哈哈狂笑,又想落几滴泪。为自己那么单薄的语言和那么傻气的行动。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