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周殉
清明雨上
这一年是西魏恭帝三年,也是南梁太平元年。
清明节将至,初春时节的长安城,飘着淡淡清香,这是城外桃花的气息,被和煦的春风裹挟着,送到了千家万户的窗棂中。长安城里,万千春心萌动的少女,凭着窗棂嗅着花香,心思早就飞到了城外,勾起了比桃花香味还要浓郁的相思病。每到清明时节,便是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去城外踏青赏柳的时候,成就了多少痴男怨女。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瓣桃花,随着清风,打着旋地飘荡着,恰巧落在了伽罗梳妆台的胭脂盒上。
伽罗雪一样莹润的双手,正要去打开胭脂盒,却发现了这枚花瓣,便轻轻捻起花瓣,对着阳光细看:“这桃花应该是从母亲的桃花林飘来的吧,明日便是清明节了!”
“是的,小姐!奴婢准备一下,明日去踏青吧?”站在伽罗身后梳头的贴身丫鬟晴儿道。
伽罗睨了晴儿一眼:“本小姐还没说要踏青,你着什么急?看上哪家的公子了,从实招来!”
晴儿撇撇小嘴,似有冤屈:“小姐怎么能这么说奴婢?奴婢只是看小姐这几日闷在家里,想让小姐出去散散心嘛!”
“出去也行……只是……”伽罗眉头微微一皱,“要是大姐能一起出去便好了!”
“大小姐已经身为人妻,是不能凑这个热闹的!”晴儿给伽罗盘好了发髻。
伽罗又有些犯愁了:“要是四姐姐能陪我一起去……”
晴儿有些不乐意地将梳子拍到了梳妆台前:“小姐,你怎么还惦记着四小姐呢?若不是因为她,夫人也……”
伽罗摆摆手,示意晴儿不要再说下去。
也是因为沙华诬陷崔夫人害死了她的生母郭夫人,独孤信迁怒于崔夫人,将她逐出了独孤府。崔夫人隐居在长安城外带发修行,吃斋念佛,闲来便料理门前的桃花林。
即便崔夫人不在府上,却也离长安城不远,赤练马腿脚又灵便,是以伽罗也能隔三岔五地前去探望,倒也不因此记恨沙华。母亲崔夫人本就是喜好清净之人,有了这么个清净之处,能够潜心研究佛法,又有何不可呢?
只是,在这独孤府上,伽罗孑然一身,有些孤零零的。沙华与兄弟四人,都已经长大成人。
伽罗有一个同胞弟弟叫独孤陀,刚刚八岁——伽罗初遇杨坚之时,杨坚也是这般年纪。但独孤陀却不像杨坚那样拥有少年英雄的气概,反而整天哭鼻子,像是个脓包,因此常常受到沙华几个兄弟的欺负。为了护佑这个懦弱的弟弟,伽罗操了不少的心。
“不如……”伽罗试探性地问晴儿,“你去和你妹妹雨儿商量一下,让她劝劝四姐姐呢?”
雨儿是晴儿的亲生妹妹,也是沙华的贴身丫鬟。虽然伽罗和沙华姐妹二人素来不合,却并不影响晴儿和雨儿姐妹俩的感情。两人私下来往倒也是亲昵如常,只不过,姐妹两人有约法,私下不能议论两位小姐的事情。
有了约法的限制,晴儿听了伽罗这话便拼命摇头:“小姐,你就饶过奴婢吧!不要因为你们姐妹俩的事情,让我们姐妹俩也受牵连,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伽罗看晴儿还是一百个不情愿,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勉强你!你稍微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出去!”
“真的真的?”晴儿拍手叫好,“我这就去准备!”
“你高兴什么?明日不是去踏青,而是去看夫人,你去准备夫人爱吃的点心吧,明天带上!”伽罗给晴儿泼了一盆凉水,就算是对她方才拒绝说情的报复吧!
“那也无妨!小姐只管母女团聚,我自己去踏青便是!”晴儿道。
“好你个没良心的!”伽罗抓起梳子,正要笑闹着砸向晴儿,晴儿却早就闪身,转眼消失在了门外。
“杨坚怎么样了呢……”伽罗托着腮帮,望着窗外。
阔别了七年,也不知道杨坚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七年前两人初相遇,也是这个初春时节。
伽罗的思绪飘回了七年前的那一天,母亲崔夫人偶感风寒,她本不以为意,却不想崔夫人的病情越发严重,以至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当时的伽罗只有五岁,为母亲担忧不已,即便是读书也没有心思。迷迷糊糊中听先生讲到卧冰求鲤的典故,伽罗灵机一动便起身离开,直奔城外的护城河,也想给母亲崔夫人抓一条鲤鱼。
冬日已过,城外河边的垂柳已经吐了新芽,河中的冰也已经融化了,河水清冽,几条肥硕的鲤鱼在水里欢快地畅游。
河水并不深,若不是因为宽阔,倒不如叫它溪水。伽罗脱下靴子,卷起了裤腿,小心翼翼地下去。沁人的凉意直逼伽罗的小心脏,伽罗想退缩,但想起来卧冰求鲤的典故,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养尊处优的伽罗,又怎么可能抓住鲤鱼呢?虽然一个冬天的酣睡让鱼儿们的行动略显迟钝,但对笨手笨脚的伽罗来说,想抓到游动的鲤鱼还真够困难的。
伽罗也是极聪明的,在跟鱼儿我抓你躲的一会儿工夫里,她也略微掌握到了一些窍门,终于抓到了一条鲤鱼。
正当小伽罗兴奋地抱着鱼就要回去的时候,她被一个牵着马的少年挡住了去路。
小伽罗抬头看这个少年,他比她高了一头多,穿着一身的白色袍褂,腰间挂着宝剑,身上背着弓箭。他手里牵着的马匹乃是汗血宝马,马的个头不高,和少年的身高正相匹配,马鞍乃是上好的皮革,若非门阀贵族,无人能用得起。
“你是何人,为何要阻我去路?”小伽罗问。
“野丫头,我问你,去长安城是不是走这条路?”那少年说话的语气太过霸道,让小伽罗很是厌恶反感。
“你自己去了便知!”
“野丫头,我问你,你就只管回答!我有要事在身,你若耽误了我的正事,吃罪得起吗?”
“我管你什么正事,你一句一个野丫头,太没礼貌了!你这样询问,谁愿意告诉你!”小伽罗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你看看你,浑身都溅了泥水,光着脚丫子不说,还抱着腥臭的鱼,活脱脱就是个不懂礼仪的乡村野丫头!”那少年鄙夷的眼神,更让小伽罗冒火。
小伽罗将手里的锦鲤捧到那少年的面前,锦鲤挣扎摆动,鱼身上的水全部飞溅到了少年的面部和衣服上,少年连连掩面躲避。少年的窘样逗得伽罗忍俊不禁:“看你这个样子,还嫌弃锦鲤腥臭吗?”
那少年恼羞成怒,呵斥:“岂有此理,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公子!本公子便让你见识一下厉害!”
说罢,那少年抓住小伽罗的手,捏住伽罗的手腕用力,想逼迫伽罗扔下锦鲤。小伽罗不肯撒手。少年不罢休,继续用力,小伽罗咬着牙齿忍耐着,仍然不肯放手。少年的气力更大了,小伽罗的眼眶里已经有泪珠儿在打转,但她还是强忍着不肯撒手。
少年看得出伽罗很倔强,不忍心再欺负她,也就松了手。
委屈的伽罗也顾不上穿鞋子,赤着脚丫子走开了。
少年自觉堂堂男子汉欺负女孩子确实有点儿过分,于是追上伽罗,拉住她的衣袖,想道歉又不好意思,只是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小伽罗不理会他,甩开衣袖气冲冲地离开。
少年牵着马儿一边追一边没好气地道:“喂,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少年跟着小伽罗,想弥补对小伽罗的歉意,小伽罗并不想理睬这个讨厌的家伙。因为天气微寒且小伽罗赤着湿漉漉的脚丫的关系,没过多久她便开始瑟瑟发抖,牙齿也在打战。少年抓住小伽罗,也顾不得许多,把她抱到了马背上,将自己的一双皮靴子脱下来,给小伽罗穿上。
小伽罗很生气地想把靴子甩掉:“走开,我不要你的臭靴子!”
“别动!”少年的力气还是蛮大的,小伽罗却再难挣脱,许是少年怕小伽罗再用力甩吧,将靴子系得牢牢的,还打了一个死结。
虽然这双靴子有些大,看起来也丑丑的,但对于小脚冰凉的小伽罗来说,却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底流进了心间。
“听好了,别以为这样,我就接受了你的道歉!”小伽罗鼻子哼了一下。
“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少年像是很有诚意。
“要我原谅啊?”小伽罗看着那少年期待的眼光,“休想!”
“坐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杨坚将小伽罗按在马背上,自己下入冰凉的河水之中,动作很笨拙,费了半天的工夫,才算是抓到了一条鲤鱼。
小伽罗坐着的那匹红马很有灵性,看到主人抓鱼时的窘态百出,小红马急得在原地打转转,鼻子里喷着气息,好像是恨不得要长出一对利爪来,帮助主人去抓鱼才好。小红马看到主人把鱼抓上来之后,又欢腾地扬起前蹄子,嘶鸣一声,像是在喝彩。若非抓住了缰绳,小伽罗险些被这可爱的小红马给摔了下去,倒也把小伽罗给逗乐了。
“给,我抓到了!”那少年把鲤鱼拿到了小伽罗面前。
看着少年冻得红扑扑的脚丫子,还有脸上挂着的十二分的诚意,小伽罗皱着的眉头也舒缓了:“我叫伽罗,你呢?”
“什么?”那少年突然有些呆愣。
“我说,我叫伽罗,独孤伽罗,你叫什么名字?”小伽罗重复道。
“我叫杨坚!”那少年见小伽罗已经原谅了他,脸上便绽开了春风,“原来你是鲜卑贵族呀!”
这便是伽罗和杨坚的第一次见面,后来伽罗才知道,杨坚的父亲是杨忠大将军,在父亲独孤信的麾下。西魏共有八柱国,元欣乃是皇亲,并不直接带领兵马,而权臣宇文泰乃是柱国之首,其余六位柱国各自掌管兵马,麾下各带两名开府的将军。独孤信便是柱国之一,而杨忠乃是独孤信麾下的一位开府将军,此二人早年便一起出生入死,在战场上也是配合默契。故而,独孤家和杨家便也算是世交了,伽罗和杨坚便不打不相识,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成了无话不说的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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