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杨林
第一部
1
要来的终于来了。
那天他们提我出去,我看到随行的警察比平常要多,我就知道是时候了。他们在车上要用绳子扎我的裤脚,我说:“不用扎。”那个狱警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没有再拒绝他,在那一刻我确定了这次是对我最后的宣判。
回来后他们给我调号,我拖着脚镣走进牢房,大脑一片空白。我站在门口,和一个狱友的目光碰了一下,他马上挪开,他们都猜出来了。我去收拾我的东西,我听到背后有人说:“那个电动刮胡刀我替你留着吧。”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没有回头,我拿着那个刮胡刀走到另一个狱友前,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当我出门时,那个要我刮胡刀的家伙在背后说:“早走早托生啊。”我没有回头,拖着脚镣离开。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我这样说就好像我相信有来生一样。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等我的母亲,我曾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想要不要在最后一天见她一面。终审之后,我向狱警提出了这个要求,他们答应去找她。会面时间快结束时,她还没有来。后来那个去找她的狱警来了,他对我说,他们问遍了整个村子,也托村里的人捎话给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她。我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见她,这样也好,只是我到死也不能知道瞎子有没有把东西给她,不能知道如果她拿到了东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整个下午我脑子里总是蹦出那个家伙阴阳怪气的话,“早走早托生。”整个下午我都没有那种对死亡恐惧的感觉,我甚至在盼着死亡早点到来,一了百了。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喝过水,戴着脚镣去厕所很不方便,现在我的口很渴。天已经黑了下来,不会有人来看我了,我马上就要开始完全属于我的最后一夜。
狱警进号,今夜他要看着我。今天下午他们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很想能再吃一次城南小吃街路口的那个肯德基的套餐,可是我看着狱警时,我又把这个要求咽了回去。算了,我不想麻烦他们,再说,就算吃到那些东西又能怎么样?这两天他们对我很好,这是他们说的什么人道主义吧,为什么非等我要死的时候才这样?这些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除了瞎子。那个狱警给我带了一包烟,他知道我抽烟,他没问我要不要,就这样直接给了我。晚饭是面条鸡蛋,这是病号饭,我的最后一顿晚饭。我只吃了两口。狱警问我要不要纸和笔,我摇了摇头,我能写给谁呢?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怎么写过字。如果我能写的话,我早就写了,我会把老杜的那个小说写完,可惜我没那个本事。 这一天我没说几句话。他们终于不来打扰我了,他们知道,我这一生只剩这一晚上了。我靠床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一静下来,我特别真切地感觉到绝望的恐惧从我心里升起来,这次是真的到时候了,明天!我会被五花大绑,在一声枪响中死去,我努力不想具体的场面。
2
我的手在颤抖。一个狱友曾对我说,你害怕的时候就想想上帝,想如来佛也行,想着你要去他们那儿。可是我做不到,我记得瞎子说过,根本就没有上帝,也没有来生,人死了,就消失了,只是一些活着的人会想象着那些死去的人在空中看着他们。按这个说法,等瞎子也死了,我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瞎子会想象着我从空中看着他么?或许会的。我的手还在抖,我没法让自己不害怕。
我从床上坐起来,狱警也马上转头看着我。我想找点事情做,或者说说话,这样就不会那么害怕,可是我又忍住了。我重新倚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好像我的眼睛里有了眼泪,我都习惯了,从一审之后到现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经常是先有眼泪,然后才开始感到难过。
我拿出一根烟来,可是打火机却总是打不着火。狱警过来帮着我点着了烟,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越想忍住眼泪身体抖得越厉害。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压了两下。我用力抽了一口烟,开始咳嗽起来。烟进到我的肺里,又散布到我全身,我在咳嗽中转身面对着墙躺着。狱警的手好像还在我肩膀上,又好像已经拿开。我早知道这个结果根本无法改变,我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可是这一天来的时候,我却还是这么害怕。我害怕那个过程,被绑着,有人从我身后向我开枪,然后我就死了。我想起有一个狱友说他很羡慕国外,那里是注射死刑,另外的狱友就笑话他,“你怎么不羡慕还有国家就没有死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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